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徐天太喜欢这首诗，美仑美奂，常常抱着它做着一个又一个的好梦。去江南看看吧，又没时间，就想着怎么让它美丽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家乡属于鲁西南大平原，一眼望不到边的，赏不尽的青青草、绿绿树、长长河，风光旖旎，自个儿感觉比江南更胜一筹。可是他懂这诗的意思，正好家乡的水土也适合，就包下村里池塘，蓄了水，种一些莲，不特意要求什么品种；撒了鱼苗，家常鲤鱼、鲢鱼之类。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看收成，只想把诗的意境带到身边来。
　　 意境会牵扯到人，正是他的心思。喜欢一个女孩来他的荷塘里，一块儿赏赏莲、采采花。其实他对莲与荷是分不明的，也不深究诗中描述的是哪种植物，种的本是荷，随便叫哪个名儿，只要心里高兴。村里乡亲不懂他，费时费力的，小小荷塘整得像个花园，都不一定赶上种田的收益。他不在乎，也不解释，只在乎女孩的感觉。女孩喜欢，画过好几幅荷花送给他，像真得一样，清新、淡雅，和她那个人一样美。
　　 刚刚过了二十三岁生日，已经去过不少地方，打过工、做过业务，也试着包过工。现在回来了，因为母亲一直有病，父亲去年摔伤了腿，重的活计干不了了，这样的家，只有靠自己顶起来了。幸亏好学，对生活总是充满激情，掌握了一套钢结构技术，还成了一名好焊工，可以先在家门口打打工，然后瞅准机会，包些活干。
　　 和女孩说了打算，她支持。徐天高兴，每天下班回来，忙忙扒拉几口饭，就去“加会班”，美化自己的小荷塘。
　　 这会正忙着，一地乱乱的，不过要制造的物件儿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它就舒舒服服地呆在最显眼的位置。是什么东西呢？原计划要加工一座像青岛栈桥模样的小桥，伸展到池中央去，和亭子连起来。算了算成本，太高，放弃了，改做一条小船下水，觉得也好。女孩要是来了，一起滑滑船更浪漫！
　　 不知不觉得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把焊帽随手一丢，揉一揉火辣辣的脸。怪自己要求太高，做什么都想尽善尽美。定型，点焊的时候，因为是晚上，光线不足，怕焊走了型，焊帽派不上用场，火光自然乘虚而入，脸就遭罪了。
　　 随便坐在岸上，点上一支烟，思绪飞起来。四年了，异地奔波，苦累算不上什么，只有那一种思念实在是难言的折磨。他学会了在烟雾缭绕中品味寂寞；他写诗，写小说，占去了绝大部分的业余时间，疯了似的写，总是才思泉涌，并且字字不离一个女孩的影子。
　　 抬头望望天空，墨绿色的杨树叶子挡住它一点面孔，却遮不住月华如水，徐徐地流淌，柔软了仙子的心。月娥终于解了风情，她不幸福，却愿意营造浪漫，见证人间真情。徐天明白了，本来应该在这个时间回家休息的，为什么想走，又有点不甘心？他在等人。
　　 也好，再等半个小时，先解解疲惫。四下里瞧了瞧，荷塘本是座落在村外的，天又晚了，哪会有人？索性脱得赤条条的，一个猛子扎进池里，洗个痛快。
　　 宽大的荷叶不忍心惊扰满月的影，这下倒被徐天搅和了，郁闷，敲敲他的前胸、后背，提醒他动作缓一些。但那敲打的动作太轻柔，如女子的触摸，麻麻的、痒痒的，徐天更兴奋，仰泳、蛙泳，扑腾不停，自在逍遥。逍遥的结果就把他养的鱼儿给闹醒了。大点的心眼多，躲在避静的地方远远地观望，深更半夜的，怕万一不是自己的主人呢？被人捉了，后悔莫及；小崽子们不管，呼朋唤友围上来，以为来了可口的食物，蹭蹭他的腰，啃啃他的脚底板；不饿的就在他周围的水面上剪个尾、吹几串泡泡儿。
　　 这时候有束跳跃着的光由远及近，朝池子边赶来，速度挺快。徐天有些激动，还有些慌了神，想上岸已经来不及了。
　　 女孩绕过一片徐天放工具和下角料的地方，熄了车灯，停好了电瓶车。先把手按胸口上，安抚一会儿，心才不再嘭嘭嘭地跳，一个人走夜路怪怕的。徐天好多次说要接接她，她不同意，怕碰上村里人，都是自个儿悄悄地来。
　　 打着带来的手电，开始搜寻。如水的眸子遍及小池，不放过任何一片叶子、一支荷。池中央的水晕一圈、一圈荡开去，荡开了的会被荷塘中央四根挺立在水上的“弓”字钢碰碎，扩散为更多的波纹。四根“弓”字钢是四只脚，上边要支亭子的。
　　 她圈定了水晕的中心。想故作矜持，淑女一点，可是掩不住内心的感觉，脸如桃花似的，红润润的，有一路惊吓，紧张出来的红晕未消尽，更多的是喜悦，心里头感到莫大的安全和幸福感。还是笑吧，哈哈哈：哼！你就蹩气，看能蹩到啥时候？好笑地拿出手机，计算时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徐天撑不住了，因为自己没入水下太深，塞嘴里的一段荷叶柄儿进了水，没办法继续代替鼻孔，呼吸不畅，猛地跳出来，狂甩头上的水，又赶忙埋下身子，只露着个脑袋，嘿嘿地傻笑：“莲儿，你先遛遛，我穿衣服。”女孩叫莲。
　　 “不走！偏不走！哼！”
　　 “真的？不后悔？我可要上岸了。”
　　 莲瞟一眼焊机上放的衣服，要命的是内裤也在，脸腾地红了，捂紧了脸蛋儿，赶紧扭身，跺一跺脚，恨得直咬牙:“流氓！臭流氓！”
　　 徐天爬上来，蹬上裤子，再拿汗衫，搁鼻子跟前闻一闻，好大的味！皱了皱眉，索性不穿了。结实的胸脯，粗壮的两臂，显得阳刚，特有男人味:“小姐，可以回头了。”
　　 莲转过身来，杏眼一瞪，攥好了两个粉拳就扑过去。徐天顺手握住，连带人拉怀里来，一弯身子，拦腰抱起来，往荷塘边上走。
　　 莲吓得又是掐又是挠的，一个劲踢腾:“坏蛋！放我下来。我怕水，不去！不去！”
　　 徐天嘿嘿只乐:“我们坐船，采莲去。”说着，走到水边，就把她小心地放下了。然后弓起身子，双脚发力，两手前推，可任凭使出吃奶的力气，那么个小铁家伙愣是纹丝不动，悻悻然只好去拿翘杠来。
　　 莲蹲下，仔细地瞧，摸摸船帮，滑滑的，反手弹一弹，通通地响。小巧的船儿，正被月光照得亮亮的，她喜欢得不得了，也跟着伸手帮忙。两人合力推下了水。
　　 还没做船浆。徐天顺手抄一根木棍儿，先跳上去，蹦上几蹦，怕有渗水的地方。还好！技术响当当。
　　 又想抱她上来。莲灵巧地一矮身，偏着头，从他臂弯下跳上了船。
　　 徐天拍拍脑袋，拭油不成，幸好有发梢扫过他的肋间皮肤，特有的体香停留了一霎，才流散到船上来，心里头美美的。
　　 莲坐着，徐天拿棍子插入池底，掌握运行速度和方向。两人滑向小池深处。
　　 荷花正开的欢，粉红一片，袅袅婷婷的，像极了无数超凡脱俗的女子。文人雅士写诗、著文、作画，从来不会疏漏了它，寻常百姓也觉得它好，甚而连带托花起的荷叶都特美，给你包容与生命力量的启谛。清新的花香，和暖风、池水融合为一体的滋味儿醉了两人。
　　 徐天忘了掌舵，任船儿自己顺着风势慢慢地飘，他抚弄着莲的长发，一时都没有话，就这样静静地赏玩、静静地依偎、静静地倾听彼此的呼吸，胜过了品评无价奇珍。
　　 注视着窝在自己怀里的莲，这会儿独自坐到了船舷边上。拢一拢裙摆，两腿探出去，褪去的鞋子搁在自己身后，用赤脚挑起不少水花，哗啦啦地响。很快有鱼儿锁定她的脚丫。眼睛是在看，但是半眯着，长长的头发垂到近前的荷花上，轻轻地探出手去，不去采，只是抚摸，嗅那香。因为摘下来，很快会蔫的，就像离开了妈妈的孩子，心里空，会失去精气神，叫人疼。
　　 徐天挨着她坐下来，她顺势歪在怀里。有泪滑下来，惊了徐天。
　　 刚还好好的，怎么了，莲？说出来啊，有谁欺负你了吗？莲儿，高兴起来，看这满池的花，天上的繁星、满满的皎月，多么美好，象征我们的爱纯净无瑕、美好永远。我们会幸福的！莲！我发誓会一辈子对你好，给你爱，给你温暖，莲儿，莲……
　　 莲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就想睡着的样子，轻轻咕哝了声：“哥哥！有点困了！咱去睡一会吧。”
　　 “好！”徐天扶她坐好，撑“竿”上岸。送了她一段，到她村口的时候，呆呆地看她走远，直到望不见。
　　 莲的“咱去睡会吧”是否别有涵义？是自己去睡，还是想徐天陪着她？以后徐天会明白的，但毕竟成了后来。
　　 十多天过去了，莲没再来。给她打电话，总说好着呢，没听出什么异样，徐天就没太放在心上，两情若为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心是连着的，就行了。
　　 每天晚上忙活一会，亭子主体起来了，相当漂亮。他有一双审美的眼睛，有一双灵巧的手，善于变废为宝，建亭子用的原料材都是工地上遗弃的，被他廉价买了来，再有两天，打上顶板就OK了。想像着到时和莲或躺、或坐在小亭的石凳上，脚下有水潺潺流淌、四面荷花飘香，共吟一首诗、对唱一支歌，多么惬意、浪漫啊！
　　 人累了易困，本想歇会儿，石凳边上一靠就香甜入梦了。电话铃急促地响了好久，才跳起来。天已大亮。
　　 老板说:相信你的能力，老跟着我做活太委屈了你，有个活敢不敢自己包下来？
　　 机会来了，怎么可能放弃呢？去看了看，估算需要投资三万。自己运作，也可以搭手干，再找几位小工，一位师傅，一定不会误了工期。一个月拿下来，净挣应该在一万左右。
　　 回家来，放下车子。第一想的不是和爸妈唠唠，而是怎么尽快告诉莲，争取她的意见。
　　 想直接去找她，似有不妥当。乡村依旧比不了城里，有情人可以在大街上、公园里，双双对对，相依相偎，拥抱长吻。他们在荷塘里亲亲密密，已经算是挺出阁的了。他们本是同一届的高中同学，都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走在闹市里，会很快被淹没，没有光环让他们出色，惹人关注，所以必须地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乡村里的唾沫会淹死人的。交往六年了，这场马拉松式的爱恋还没个结果，双方“父母”也不知。其实莲的父母早已过世了，她和自己的一个弱智哥哥，从小跟着叔叔长大，叔婶是她的第二父母。叔叔是个赌徒，把家输得惨，太重的担子压在莲和婶婶肩上。但徐天必须敬畏着这个让他瞧不起的叔叔，因为是莲儿的家人。偶尔人群里碰上，和他点点头、笑一笑，作为莲的同学身份向长辈表示尊重。有时候莲和她叔叔同行，也附带和莲笑一笑，好像与普通熟人见面没什么两样，只有相约去次城里或莲呆在他的小荷塘里，明眼人才会一眼看出这是一对热恋中的璧人。
　　 打了电话。莲似有为难，但还是答应来和他唠唠。
　　 急着上顶板已经来不及，徐天只好把亭子的角角落落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一身素净衣服，盼着天很快黑下来，不过要有月光，可以彻夜长谈。这会闲下来，方觉思念尤甚，好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天不作美，临傍晚的时候飘来了云，幸好无雨。徐天早早打着了亭子上的灯，返回岸上，再次细细检查他们的小船，尤其是焊口稍有夹渣的地方，心里头不愿意再有一丁点的疏漏来破坏他们的诗情画意。
　　 莲到了，表情似很平静。如果细心瞧一下，比前些日子来的时候憔悴不少。因为天气的原因，徐天是看不到的。任徐天拉着她的手上船，任徐天揽着她上亭，任徐天按她坐在那特制的正好容得下两人的石凳上。无语，还是无语，任徐天一个人唱着独角戏。
　　 “怎么了，莲？怎么了？怎么了？”徐天终于急切地探究端倪。
　　 “我……我……我要结婚了……我们……”
　　 徐天懵了，像毫无预兆地被一个炸雷击中。恰此时，真的有雷。一道闪光，照亮了两张惨白的脸。紧跟着轰隆隆闷响，吓得莲抱紧了徐天，身子瑟瑟地抖。
　　 头顶上的灯闪了闪，熄灭了。风太大，可能吹断了哪根线。雷声又起，豆大的雨点霹哩啪啦地砸下来。小小的亭子摇摇欲坠。
　　 “叔叔养大了我们挺难的，不想再拖累他了。那家……那家答应给我十二万的聘礼，随我怎么花。哥哥是有点傻里傻气的，我也得操心给他盖所新房子，混上个媳妇，不能叫他一辈子没人疼呀……”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徐天摇着她的肩，像波浪鼓。
　　 莲苦笑:“呵呵，叔叔、婶子，还有你弟弟全指望着你一个人，你顾不过来呀。就算我叔叔开通，少点，也得收你七八万的彩礼，加上房子，婚礼上花钱，三十万都不一定够。你上哪儿弄那些钱去呀？就是想法子借来了，难道你要我愧疚一辈子吗？”
　　 “没事！我是男人。我们一步步来，会有办法的，相信我。难道金钱可以凌驾于爱情之上吗？”
　　 莲埋在徐天的怀里，扭紧了他的衣服，抽咽出声。她多想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呆上一辈子呀，但是……
　　 但是她一个小小弱女子能有啥法子？家家都这样，有儿子的愁，媳妇儿全是用钱换来的，小两口儿快乐地过日子，哪知道爹妈还要一年年地挣命，还借下人家的钱；有女儿的喜，人财两收，还嫌亲家太小气；像徐天这样家境差的人家，娶个媳妇更得扒层皮啊。她自己想的开，可以不收一分一文，两个人心心相印才是要紧的。可是哥哥呢，谁来帮帮他，婶子想尽了法子想撵他出门，我怎么能舍得呢？
　　 徐天，徐天！我的爱呀……
　　 她像太冷，可个劲儿往徐天胸膛里钻，最好能躲到他的心里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不用管了，就这样把自己彻底埋葬也好。
　　 徐天紧紧地抱着，想擦干她头发上、脸庞上流不尽的水，可是这冷冷的雨越来越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更想把她吞到自己的心里去，任何人也不准把她夺走，她只许温暖他一个人。
　　 “三年，行吗？莲儿。等我三年，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娶你，说啊？答应我，答应我！”徐天拼命摇着她的肩，托起她的脸，让她对着他。
　　 “我哥哥等不起了……”这一个半句后面再无续语。
　　 莲木然地站起来，面朝徐天。此时她愿意徐天发了疯地打她一顿，也愿意这个早就占满了自己心的人粗暴地要了她。就当补偿吧，亲爱的，对不起……
　　 徐天终于明白上次莲来时为何说那么一句:咱去睡会吧。原来柔柔弱弱的人儿早盛了一肚子心事。
　　 徐天狠狠地推开了她，又冲上去狠狠地抱住，一直到雨过天晴……
　　 这个荷塘从这一天开始荒废了，他们中再没一个人来过，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平行线，小小的荷塘没有本事充当他们的交汇点。
　　 后来，就是五年之后了，徐天买了车，盖了全村最好的房子，指挥工人重整鱼塘，重建最气派的亭子，引来最新的莲荷品种和鱼苗。
　　 晚上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人，新婚的妻子搂着他的胳膊睡熟了。他轻轻地抽出来，下床，回头看一看，妻子很美，和那个女孩很像，却有点陌生。
　　 走出门去，上了小亭。一个人独坐，那个仅容两个人的石凳还在。点上一支烟，默念着他爱的诗歌：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心，飘向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