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大货场(散文)
我家住在粤北韶州江口街。江口街,像一条长龙,卧在浈江河的南岸。街上,行人如织,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那时,陆路交通不发达,许多运输靠水路。江口街地势便利,成了远近闻名的港口。每天,南来北往的大小的船只满载着货物,高挂着风帆,来往穿梭。船家们喜欢把船只停泊在江口港,上岸取水,买菜做饭,忙碌不停。河边,还停泊着一排排整齐的竹排。竹排像一块块方阵,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开拔远征。
离村里半里地的河岸边,有一大片开阔的土地。村民们在那片土地上轮种旱作。我七八岁时,那片土地被公家征用,队里用那片土地换来一部农用拖拉机。不出一两年,公家在那片土地上建成了一个大型木材场,村民们管它叫“货场”。货场的四周,用鹅卵石垒建起了高高的围墙。围墙大约高两米。货场的正门旁,动工兴建了一栋四层的水泥楼,供货场里的工人居住。楼上,安装了一盏光亮的探照灯。在夜幕降临时,探照灯强烈的光束便在货场里晃来晃去,搜寻一切可疑的身影。
那时,我们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林业县,境内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打开房门,放眼四顾,到处是莽莽苍苍的山岭和青翠的森林。县政府主打林业经济牌,大量砍伐木材,运往广州等地出售。白天,一辆辆重型大货车载着从大山深处砍伐下来的木头,运送到大货场里。货场里工人们便跳上车顶,每人手持锋利的铁钩,把铁钩钉进木头上,然后合力把木头卸到地面上。村人发现货场上的木头附里有大量的树皮,眼睛一亮,便叫铁匠打制了剥树皮专用的铁铲。铁铲跟大人的巴掌般大小,略显长方形。那时候,农家的孩子多,几乎每家每户都备有好几把铁铲。每天放学后,小孩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操起铁铲,飞也似地赶往货场,争先恐后剥树皮。
大货车刚卸下木头时,那些木头堆得杂乱无章。大货车刚一溜烟开走后,早已守候多时的小孩们便“呼”地一声抢进木材堆里,快速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铲,把树皮一块块剥下来。没有铁铲的,便挥动着手中的菜刀。那些卸木工人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力气大得很,能把水桶大的木头轻易地卸下车来。卸木前,他们给车上的木头泼一层水,增加木材的滑度。他们很粗俗,经常旁若无人,毫无顾忌的讲些粗话和脏话来撩拨那些剥树皮的女孩。有些女孩胆小,听了那些粗话,脸立即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不好意思的操起铁铲,远远的走开。他们见了,哈哈大笑,笑得更欢更放荡。但也有些女孩胆子特别大,当她们受到无端的撩拨时,她们也会破口大骂,千般诅咒,回敬那些不要脸的工人们。有时候,女孩们千刀万砍地咒骂,骂得凶了,那些工人人自寻没趣,只好作罢。
我八九岁时,放学后,也跟着姐姐加入了剥树皮的行列。去过多次之后,我也可以单独拎上工具跟小伙伴们一起剥树皮。剥树皮时,务必要眼明手快,如果你显得过于斯文,动作比别人慢了半拍,你便会毫无斩获,往往空手而归。运气好的时候,剥的树皮多,自个儿搬不完,便托家人动用手推车,把树皮装运回家,摆在屋后的空坪上晒干,然后搬进闲屋里,贮藏起来,以备随时用来生火做饭。晒干的树皮是上好的燃料,在灶里火势极旺。特别是荷树、樟树、枫树等杂树的皮厚,耐烧,火又旺,很受我们的欢迎。剥树皮时,小孩们难免发生争抢。有时,一不小心,锋利的铁铲碰在别人的手脚上,弄出些鲜血来也是难免的事情。还有的时候,被杂乱的木头压到脚的事也时有发生。伙伴们受了点小伤,免不了要吵架一番,相互指责谩骂。
有一回,我在木堆里剥树皮,用铁铲柄撬一根木头,一不小心,因用力过猛,那根木头松动了,滴溜溜向前下滚去。我大叫不好,招呼正在前面剥树皮的文妹赶快离开。文妹听到我的喊声,见一根木头急速撞来,本能地一闪。但木头来势太快,轻轻地擦到了文妹的腰。文妹负痛,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文妹回到家里,向她的外婆哭诉了经过。我的母亲闻到此事后,亲自找上文妹的外婆家,向她的外婆不住地道谦,并亲自察看了文妹的伤势。好在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不碍大事。文妹的外婆是个善良的老人,见文妹受的是轻伤,便不再计较。
文妹的外婆是位孤寡老人,为人慈祥和善。文妹的外婆有一间果园,果园里种了好多的芭蕉。芭蕉成熟时,一根根黄彤彤的,挂在芭蕉树上,非常透人。我跟小伙伴们还偷吃过文妹外婆的香蕉呢!
听大人们讲,文妹很小的时候,外婆便把文妹养在膝下。文妹比我年长两三岁,她长到十三四岁时,出落得像个大姑娘,身材高挑,红口白牙,非常漂亮。文妹十七八岁时,她的外婆辞世了,文妹无依无靠,只好离开了江口街,回到了她亲生父母家的身旁。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文妹一面。
大货场里,住着一位姓田的瘦小老头,专门负责管理货场。田老头经常在大货场巡视,他的身前身后,经常有一只摇着尾巴的黑狗相随。黑狗懂得主人的心思,见我们在剥树皮,咧开嘴,露出长牙向我们狂吠。不过,我们并不害怕,我们手里有锋利的铁铲,只要我们虚张声势扬起手中闪着寒光的铁铲,或蹲下身子捡一块地面的石头在手,黑狗见势不妙,便拨转身来,赶紧躲闪。
按田老头的意思,他开始是严禁外人进入货场里剥树皮的。他说,剥树皮时,会损坏木头。平日里,田老头给货场的大铁门上了锁。田老头虽然给大铁门上了锁,可并不能阻止我们出入货场。我们经常翻墙跳进货场,练就了一身翻墙的“壁虎功”,双脚落在墙面的凹处,双手扳住墙上突出的石头上,手脚并用,动作麻利地攀上墙顶,然后再跳进货场。当我们剥完树皮后,把树皮抛出墙外,收拾停当,看看时间尚早,伙伴们又再次爬上墙头,坐在墙头上,晃动着双脚,大声地说笑。田老头见我们有恃无恐,忍不住骂我们。我们当中也有胆大的,并不怕田老头,他们竟跟田老头对骂起来,语气相当尖酸刻薄说:“这本是我们村的地,你外人占了我们的地,还有理儿在这儿撒野!你田老头羞也不羞?你不如脱下裤子,撒泡尿照照自己,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再来理论!”我想,也许是大人教他们这样回击的,不然,他们的嘴皮子怎么会如此能说会道呢?
暑候,我们不用到校上课,经常在货场里剥树皮。货场的大门在公路边,货场的后门在河边。有时,工人们把一堆堆的木材运出货场,拉到河边,再把一根根的木头杠上竹排,摆放得整整齐齐。我们也赶到河边,把河边作为主战场,奋勇争先剥树皮。有时,我们还淌过河水,爬上竹排,把竹排上的木头也剥个精光,不留半点树皮。那一根根大小不一的木头一丝不挂地躺在竹排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反射着一阵阵耀眼的光芒。
有时,伙伴们剥完了树皮,看看时候还早,便爬上竹排,脱光身上的衣服,纷纷从竹排上跳入河中,尽情地在河中玩耍。南方七八月,阳光犹如一团火球,我们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游玩,一个个晒着像非洲的小黑人。伙伴们在游泳时,为了比拼一番游泳技术,胆大的便一起闭气沉入竹排底下的河流,横穿竹排,看谁在水中呆得久。有一位叫高古的小伙伴,游进竹排底下,见漆黑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心中大急,乱游乱窜。幸好,最后,高古在慌乱中窜出了竹排,一双脸被憋得紫黑一片。打那以后,高古不敢轻易游进竹排底下了。我每次出门,母亲总是千叮嘱万吩咐,令我注意安全。因为母亲要求严格,跟同龄人相比,我很少到河里游泳,我的游泳技术不佳,胆子又小,只能在河中的浅水中游泳,或在一旁观热闹,做看客。我从来不敢潜入竹排底下,跟伙伴们一比高低。
大货场里的木头被工人们拉上了河中的竹排,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切准备停当,赤裸着上身的工人们便跳上竹排,抛开了锚,拾起竹排上的竹杆,轻轻往河里一点,竹排启动了,向着河中心缓缓而去。工人们站在竹排上,在阳光的映照下,迎着清爽的河风,日夜不停地驾着竹排,向着珠江三角洲方向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