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饱饱的羊肉泡馍
　　 立冬后，院里法国梧桐的五爪叶枯黄了，飘零一地。行人脚步匆匆，双手拢在袖筒里，冷雨不时滴答几点，寒意越来越浓重了。这潮湿阴冷的天气里，吃什么东西既暖身又暖胃呢？陕西人的答案只有一个——羊肉泡馍。
　　 只见几人快步奔向自己熟悉的老字号泡馍馆，推门进去，厅堂包间，人乌泱泱的一片。落了座，服务员大嫂笑盈盈地过来招呼：“几位要啥？”“老规程。”“好嘞，三号桌子三份煮馍，一个水盆，汤宽肉瘦。”嫂子的嗓子和唱眉户戏的梁秋燕差不多，又脆又亮，盖过了食客们此起彼伏的吃声，直达后厨。转眼间，麻利婆娘在每人面前摆上了四小碟：淡黄的糖蒜、鲜红的酱辣子、绿盈盈的芫荽蒜苗末子、脆生生的泡芹菜丁。吃水盆的汉子要了油泼辣子碗碗，摸了几瓣生蒜，剥着谝着单位的趣事、雀场上的段子。
　　 几分钟后，主食上桌，说话声戛然而止。人人面前热气氤氲，一个个白瓷蓝花大老碗里，肉香扑鼻而来，厚墩墩的羊肉片纹路清新可见，苫在冒尖的煮馍上。经原汁的羊肉汤煮的馍，劲而韧、黏而滑。水盆端上来，芫荽细葱末顶着油花花漂满汤面，老陕人熟悉的羊汤的香气，直扑五脏六腑。拿起乌木筷子轻轻搅动着，嫩嫩的黑木耳、白白的细粉丝、青绿的黄花菜、方块的白豆腐、大片的嫩羊肉，一起荟萃在这浓香滚烫的羊汤里，似乎开着“金木水火土”五行齐全的盛会。烫手的白吉饼，铜圈虎背菊花心，被烤得焦黄焦黄的，刚出锅烙馍的爨味，直扑鼻而来。
　　 此刻，吃肉声、喝汤声、咀嚼泡菜的咯吱声，在厅堂里响成一片。隔壁桌子上的老汉，吃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老太太哧溜哧溜地吸着粉丝，顽童捉了一个亮晶晶的勺子，一口接一口把煮馍往嘴里送着。所有的食客吃得热火朝天，戴眼镜的女子水汽蒙了眼睛，摘下来擦拭干净接着吃。半碗羊肉泡馍下肚，许多人鼻梁上就渗出了细密密的汗珠子，人暖和了，话头接着先前又谝开了。
　　 老陕人有着浓浓的羊肉泡馍情结，就跟武汉人早餐一碗热干面、广东人喝早茶、四川人爱吃麻辣火锅一样，隔段时间不吃，嘴里就寡淡无味，生活就默沓沓提不起精气神来。吃完一老碗羊肉泡馍，身体通泰，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一天管饱。
　　
　　 二、我的羊肉泡馍情怀
　　 我第一次吃羊肉泡馍，大约在三十年前。那会儿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给了我们几家十来只绵羊，暑假里我和喜强哥去辛店沟里放羊，羊一天两头满山架岭吃青草，渴了就喝清澈的坝水。秋季开学了，放羊娃们要上学，那几只膘肥体壮的羊就被拉到县上卖给食堂宰肉了。羊被拉到了后厨，对着霍霍的宰羊刀咩咩叫着，几个孩子眼泪花直打转，但是伤心很快被另一件欢欣雀跃的事情代替了，二大大要请我们吃羊肉泡馍。他是干部，在县城工作，要犒劳尽职尽责的小羊倌们。那食堂好大，二大大给五个孩子要了四份，弟弟才五岁，跪在长条凳上才够得上桌面，他和我分了一碗，几个乡下孩子就围着八仙桌上吃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下馆子，留下的记忆就是这羊肉泡馍最好吃了，比过年时的肉汤泡馍香多了。二大大笑眯眯地坐在凳子上，看着我们不歇气地往嘴里刨着。吃完了，给各个娃擦净了油渍渍的嘴巴，微笑着对我们说：“娃们，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学了，天天就能吃羊肉泡馍了。”
　　 十五岁，我在彬县上师范。泾河水曲折蜿蜒流淌着，西兰路横穿彬县老城，车站一年四季总有人摆摊卖暗红色的枣木檊杖、砸蒜窝窝。彬县饮食丰富，有皮薄馅大的馄饨，一品鲜的香酥小麻花，我最钟情的是县城北街桃源春的牛羊肉泡馍了。十几岁的少年正在发育，看什么都是嘴馋。每到周末，学校只有两顿饭，我总是和方县哥、同学军相约去那里打牙祭。自己动手把馍掰在老碗里，细心的方县哥掰的馍块小而碎，我总是急乎乎地掰得大小不一，军有时还把我的碗拿过去，将里面太大的馍块掐碎了，掰完后才将夹着号码的老碗交给服务员。那时的“桃源春泡馍馆”已经是明厨亮灶了，厨师当着顾客的面把羊肉粉丝等食材称了，再交给后厨去煮，我们就眼巴巴地看着翘盼着，终于闻到了那浓醇的羊肉香味了。等敞开肚皮吃完这碗肉香十足的羊肉泡馍后，我们就携手结伴去泾河畔散步，闻那扑鼻的梨花香，钻进位于彬中巷子的三味书屋，买一两本杂志品读……
　　 人至中年，蓦然回首，岁月深处那碗醇香的羊肉泡馍，承载着多么纯真的学生情谊啊，在我追风少年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父亲在世时，偶然来县城的两个女儿家，我和姐姐总是带上孩子一起去县城南街的“又一春泡馍馆”去吃羊肉泡馍，老板阿姨满脸鸡皮却风采依旧，二十年了每天就宰一只羊，过了早上十点，往往就已打烊了。那一碗碗分量足够的水盆羊肉，总是拴着一批批老食客的胃。父亲喜泡馍讲究的是“三白”：馍白，汤白，肉白。他最爱吃那肥羊肉，说瘦肉吃起来柴。父亲年轻时做过牲口集市上的经济员，早上九十点吃过饭就去赶集，第二顿饭往往已是万家灯火时。有时运气好，父亲总是和他的老伙计——柳沟的燕龙叔一起吃水盆。一碗有肉有菜有白面馍的水盆羊肉，顶饱又实惠。看着父亲吃得那么幸福，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二大，他患病时我还在上学，腊月里人躺在炕上，瘦骨嶙峋的，我多想说：“大大，你快些好起来吧。明年我就挣工资了，领着你去吃羊肉泡馍。”
　　 今日雾霾笼罩，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又想起了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堂姐在县城开“好媳妇泡馍馆”已经十来个年头了，一年四季顾客盈门，可是父亲老弟兄三却是永远没有踏进去的机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想起来，心如刀绞……
　　 时光如水，老去的人永远走了，三姐家吃泡馍时细嚼慢咽的小丫头已经亭亭玉立，我家留平头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臭丫头和新新人类一样爱苗条，对羊肉泡馍不感兴趣了，而我们娘俩对羊肉泡馍却是一往情深。我和儿子常常在古城咸阳大街小巷转悠，去学校门口老吕家吃水盆，去久负盛名的秦盛楼，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排队等着泡馍上桌，去防洪渠北面的礼泉张二家吃水盆，大快朵颐。曾经只要妈妈瀽半碗泡馍的小男孩，如今一碗还需要加一个馍，风卷残云，吃完后大步流星奔向学校了。
　　 一辈辈人，老去了，走了，再没有机会端起一碗羊肉泡馍了；一茬茬的丫头小子，在肉香馍香汤香的泡馍中长大了，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我希望有一天，我老的没有几颗牙齿时，有人能陪我去吃碗羊肉泡馍……
　　
　　 三、民族融合中的羊肉泡馍文化
　　 2000年夏季，南通师范学院时金芳教授在咸阳师院给我们做暑期培训。时老师长得娇小玲珑，一袭旗袍，外搭白色小坎肩，举止优雅。课下和我们交流时，惊叹连连：“今天，教育局领导请我们吃陕西的特色美食羊肉泡馍。天哪，那碗直径快一尺了，吓得我都不敢端哦。哎呀呀，秦地人可真豪迈啊！”学员们哈哈大笑，想起这美丽的江南女子，平日里听的是那婉转动听的黄梅戏，端的是致致的白瓷金边的小碗碗吃米饭，今忽见人家“咚”一声，把盛汤的盆整上来，令她惊骇无比，猛不防还有人吼上一句《斩单童》：“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估计时老师会摸着胸口，对着硕大无比的耀州青花老碗，弱弱地说：“吓煞奴家！”陕西人粗犷、剽悍，吃饭用大碗，一碗就盛够，从不要第二碗。羊肉泡吃一碗能饱一天，这足量的泡馍，就特适合陕西人好爽大气的性格。
　　 羊肉泡馍，已经是陕西的文化符号了。陕西文学名家贾平凹，考证了羊肉泡馍的起源，据他说：“西安作为十三朝古都，曾经兴盛很久。羊肉泡馍是中原的面食文化，与丝绸之路上主食牛羊肉的少数民族饮食文化，特别是清真饮食的一个完美结合。”哇，这羊肉泡馍原来是民族饮食文化融合中的产物，吃货们连连点头称是。
　　 要我说，老陕爱吃羊肉泡馍，不仅因为这碗泡馍里有汤、有肉、有菜、有馍，内容极其丰富，营养价值极高，更是这碗泡馍里将这方热土上世世代代永恒不变的友情、亲情、乡党情融合了一体。进了泡馍馆，抬头是熟人，低头碰见的是亲戚同事，那个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于是，好爽的陕西爷们就高喉咙大嗓门抢着付钞票，推拉撕扯，跟打架似的。付了钱的，高兴；没抢上的，就说：“那天，一起吃泡馍，好好谝一谝！”“好嘞！”
　　 “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吃一碗羊肉泡喜气洋洋。”亲，西北风呼啸而至，此时羊肉正肥美，作为地道的陕西人，“走，咱吃碗羊肉泡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