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时分，经历了一夜笙歌曼舞的京城最大、最豪华的的妓坊——藏春阁从沉睡中渐渐苏醒，恢复生机。
　　 一间优雅睡房，刚刚睡醒的丽华姑娘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铜镜中映出娇美如花的绝世容颜。
　　 “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眉目如画。”此丽华有如陈后主爱妃张丽华重生。
　　 对面床上，倚坐着一男子，仪表不凡，器宇轩昂，唇角微微上扬，注视着美人梳妆打扮。丽华感受到了他欣赏火热的目光，轻转螓首，回眸一笑，颠倒众生。
　　 靖远笑意更浓，眼中目光更甚。然而下一秒，他倏地板起了脸孔，起身穿衣带帽。
　　 丽华一愣，知道他要走。每次都是这样，前一秒浓情蜜意，下一刻冰冷无情。
　　 丽华不禁珠泪盈然。
　　 “我的美人儿，怎么了？”
　　 “下次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你要我怎样？”
　　 丽华无语。她何尝不知道身为青楼女子最不应该的禁忌：动什么别动感情，可是这感情来得如此热烈迅猛，有怎是她控制得了的。
　　 靖远阴沉了双眸。从她的眼神和表情中，他分明看到了他不愿看到的，他不能接受，不敢招惹。
　　 关上门的瞬间，靖远决定：这扇门永远关闭了。
　　 一步步走下楼，恰好一个小丫鬟端着水盆往上走。由于低着头，走得急，看到靖远时已经来不及，“啊！”一声惊呼，半盆水漾出来，溅到了靖远的衣衫上。
　　 “对不起、对不起。”小丫鬟连忙放下水盆，磕头如捣蒜赔罪。
　　 只一瞬间，靖远看到了一张灵秀晶莹的小脸，他怔住了。
　　 “你个死丫头，笨手笨脚的，冲撞了周爷，看我不打死你！”藏春阁的鸨娘恰好路过看到了这一幕。“你个死丫头，没长眼睛啊。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你个吃白食的！”鸨娘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上前，抬手便打，小丫鬟紧咬嘴唇，强忍着。
　　 “死丫头，还不退下。”
　　 “是、是、是。”小丫鬟有如大赦般，一溜烟没影了。
　　 鸨娘转过脸来立马满脸堆笑：“小丫头粗手笨脚的不懂事，周爷别见怪，这件衣服我别赔给您好了。”
　　 靖远一挥手，表示不介意。微微一笑后，出了藏春阁。
　　 外面已是日上三竿。繁华的街市热闹非凡。靖远悠然地踱着步，最终走到了一处深宅大院门前。
　　 阴霾迅速蒙上了他的双眼，站在朱红的大门前，刚刚平静的心情顿起波澜。罢、罢、罢，终究还是无法逃避的。
　　 推开大门走进去，管家朱爷过来招呼问好：“少爷回来了。”
　　 靖远应着，边走边问起了周庄内外的一些事情，朱爷一一作答。说道府里的情况时，朱爷面色凝重：“少奶奶昨晚闹了一夜，将您房中的两个丫鬟狠狠责罚了一通。”
　　 靖远停住脚步，吩咐朱爷：“从明天起，将我房中的丫鬟一律换成男仆。”
　　 “这个、不大好吧。”朱爷有些为难，如此一来，难免会落下断袖之嫌。
　　 “按我说的做。“
　　 “是。”朱爷应着，退下了。
　　 靖远朝后院厢房走去。每走一步，心中便沉重一分。终于走到了尽头，一扇雕花木门前。此时，心上已是千斤重。
　　 眼前的这扇门，推开好难。
　　 门里没人，靖远松了口气。抬腿到楼上，脱去外衣，准备上床休息片刻。
　　 单手撩开幔帐，“啊！”靖远低呼一声，床上躺着一人，衣不蔽体，酥胸半露，欺霜赛雪的肌肤在红色床垫的映衬下更加光彩夺目。
　　 这具半裸的身体妖娆动人，脸颊更是娇艳妩媚。靖远没有温度地看了一眼后扭过脸去。
　　 “怎么，难道我还不比不过那些青楼女子？”床上的可人儿问道。
　　 靖远背对着她，倚窗而立。
　　 美人坐起来，“说，昨晚你在哪家窑子过的夜，找了哪个小婊子？”沙月茹气急败环，竟不顾体统地暴起粗口来。
　　 靖远一阵厌恶：“你不是很厉害吗？去调查好了。”
　　 沙月茹眯起眼睛：“放心，等我知道了，定要她们血流成河。”
　　 “据我所知，京城藏春阁的幕后老板大有来头，你若是动粗的话恐怕会有麻烦，到时恐怕还会因此牵连到岳父大人哦。”
　　 沙月茹有些忌惮，但不服输：“好，你等着。”说完，愤愤地起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靖远扶住窗棂，身心俱疲，一声叹息过后转过身，迎面撞上了端着茶碗的丫鬟，“诶呀！”褐色的汁水溅到了靖远的衣衫上。
　　 “少爷，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小丫鬟连连道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靖远眼前闪过一张纯净灵秀的清水脸，一怔。回过神来，却是府中的婢女兰儿。
　　 “下去吧。”
　　 如同得到大赦一般，兰儿急切切跑出了厢房。
　　 耳边静下来，靖远仔细回忆那张脸：光洁如瓷釉的肌肤，弯弯的新月眉，一对水淋淋的双目灵光闪动，熠熠生辉，着实令人怜惜心动，恍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秀月。”靖远轻吟她的名字，尽管窗外已是艳阳高照，可他分明看到一弯明月皎洁清冷。
　　 “啊！”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外面传来。靖远心中一紧，正是刚才的婢女兰儿的声音。
　　 “说，你为何单独与少爷共处一室？你想干什么？”沙月茹阴森话语中夹杂着几声鞭响。
　　 “奴婢只是去房中送茶，什么也没做呀。少奶奶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什么送茶，分明是想借机勾引少爷，将你收房进而取而代之，是不是？”
　　 “啪、啪！”又是几声鞭声，靖远可以想象沙月茹因癫狂而分外狰狞的脸孔。
　　 “没有啊，少奶奶，兰儿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只是到房中送茶啊。”
　　 “还不承认，给我打、很很地打！”
　　 鞭响密集如雨点，兰儿渐渐没了声响。靖远手指紧紧扣住窗棂，手背上青筋突起，这个恶魔女人，这个妖妇！
　　
　　 二
　　 入夜，藏春阁照例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不时有香词艳曲、淫声浪语从厢房中飘出。
　　 秀月到丽华姑娘房中送水，却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泪水连连，文姜姑娘在一旁替她拭泪。
　　 “他一直都是在我房里的。上次离开时还好好的，这次却……”
　　 文姜劝她：“不就是一个客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为这种事伤了身体，划不来的。”
　　 “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从前……那么好。”
　　 文姜明白了，淡淡一笑：“妹妹呀，你忘了咱们这行的规矩吗？动什么别动感情，来这种地方的人哪个不是逢场作戏，贪图一时之欢。省省吧，别做你的贵夫人梦了。我听说他的那位原配夫人可是个狠角色，毒辣程度不亚于刘邦的老婆吕皇后。”
　　 “吭啷——”一只茶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你个丫头怎么回事，粗手笨脚的。”
　　 “奴婢该死。”秀月收拾好碎片，关上门，听到里面说：“他的那位夫人是将门之后，母亲早亡，父亲对她百般溺爱，养成了她阴狠毒辣的性情。据说，她十分痛恨丫鬟和青楼女子，进入周庄的丫鬟等同于踏进鬼门关。她不能生育，又禁止夫君纳妾。我听说有一次周家少爷仅仅摸了一下一个婢女的手，结果当天晚上这个婢女的双手就被放在食盒里送到了他眼前。想想吧，即使你真的能入主周庄，也没福消受这份夫人命。”
　　 藏春阁到处莺歌燕舞，醉生梦死，唯独一处清幽雅韵，宁静致远。厢房内，男子对酒当歌，女子抚琴轻吟，四目相对，深情款款。
　　 一曲唱罢，心潮起伏。靖远感慨：借酒消愁愁更愁。
　　 “公子有心事。”夏姬姑娘为他斟上一杯酒。
　　 藏春阁的上等女子皆以历史上的美人命名，夏姬姑娘的美貌可见一斑。
　　 靖远默默饮下。
　　 “公子是为家事所愁。”
　　 靖远吃惊：“你是如何知晓？”
　　 夏姬嫣然一笑：“公子虽紧锁眉头，心事重重，但仅是浮于表面，方寸未乱，可见并未深入骨髓，所以公子所愁并非国家大事、天下苍生，是为家事所累。”
　　 藏春阁的女子果然不一般。靖远感叹：想他一介王爵之后，外面如何翻云覆雨、不可一世，却唯独奈何不了家中一妇人，真是造化弄人。
　　 夏姬含情脉脉，似水柔情：“公子的忧愁，小女无力分担，再为公子弹奏一曲吧。”
　　 优美恬静的旋律被打断，门外一阵骚动。靖远推开窗子，一处厢房大门敞开，里面乱作一团。
　　 “你个该死的丫头，皮痒犯贱了是不是？我打死你个挨千刀的！”鸨娘随手操起一样物什胡乱地打下去，旁边散落了一地的酒具碎片。
　　 “妈妈饶命啊！”
　　 秀月！靖远心中一动，起身，推门出去。
　　 “李公子摸你是看得起你，别不识抬举，以为自己是谁呢？有人生没人养的贱骨头，我打死你！”
　　 秀月跪伏在地上，尽管左躲右闪，但还是被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如雨点般。她鬓发蓬乱，满面泪痕，白皙的脸颊上印着几道指痕。
　　 “死丫头，还不识相些退下。”
　　 秀月连滚带爬地跑下楼。须臾，一切恢复如初。
　　 跑到后院井边就着冷水，秀月不停地很搓着手臂，刚才被李公子抚摸过的地方，直到红肿一片。
　　 相比之下，身体上的痛苦算不得什么，只怕是、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还好今天这位李公子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不然……她甚至很感激他。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开门接客是迟早的事，这是命，躲不开的命啊。
　　 前方，轻歌曼舞，纸醉金迷声声入耳，秀月一阵心酸凄凉，伏在水井旁，嘤嘤哭泣。
　　 靖远将这一切看在心里。
　　 “哟，周家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鸨娘迎了上来，脸上堆满笑意，厚厚的脂粉随着身体的颤动不时掉落，“今天要点哪位姑娘啊？”
　　 “暂时不需要，先准备一间上房。”靖远答道。
　　 “好咧，一间上房。”
　　 鸨娘安排了一间安静雅致的包房，靖远自斟自饮，攒眉沉思。
　　 房门开了，伺候丫鬟送酒菜来了。一只洁白如嫩藕的半截手臂伸到了靖远眼前，他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惊恐羞涩的眼眸，是她！
　　 靖远一把握住了那截白藕，“啊！”秀月怕极了，使劲地挣脱。靖远加重了力道，白皙的手臂按出了红印。
　　 “公子，求你放开我，放开。”
　　 “小东西，终于让我逮到你了。”
　　 靖远一笑，拉她过来，按坐在腿上，揽在怀里。她好白、好嫩，皮肤莹润如玉，吹弹可破。靖远真想狠狠掐一把，看能否掐出水来。
　　 “公子，不要、不要啊。”
　　 秀月流下泪来，僵直着身体，耳后一阵阵热气袭来。她在妓院长大，即便没有经历过人事，也懂得一些男女之道，她知道此时不能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秀月泪如雨下，珍珠碎了一地。
　　 靖远放开了她，秀月狼狈而逃。
　　 这一切，鸨娘全都看在眼里。她喜滋滋地笑了，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来人”后，立刻屁颠屁颠溜了进去。
　　 “周公子，有何吩咐？”鸨娘的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靖远一瞧，“是妈妈呀，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公子尽管问。”鸨娘伸手将桌上的一锭白银顺进怀里，毫不遮掩贪婪嘴脸。
　　 “秀月姑娘是何来历？”
　　 “这个秀月呀，从小在我这里长大——”听完鸨娘的叙述，靖远沉吟半响。起身离开时又折返回来，“如果有人前来打听秀月的来历和身世，知道该怎么说吗？”
　　 又是一锭银元宝。鸨娘的口水差点流出来，连连点头：“周公子放心，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回到周庄，正好遇见朱爷。
　　 “朱爷，随我来。”
　　
　　 三
　　 靖远的一只脚刚要踏出藏春阁的门槛，衣袖被扯住了。秀月从他身侧出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扬起一张满是泪痕、楚楚可怜的小脸：“公子，救我。”
　　 靖远不解：“救你，我如何救得了你？”
　　 “公子，为我赎身吧。妈妈逼我接客，我不要。公子，为秀月赎身吧，秀月愿意一辈子连同下辈子当牛做马伺候您。公子，求您了，带秀月离开这里吧，求您了、求您了。”
　　 靖远的脸越来越阴沉，冷冷地注视着脚下磕头如捣蒜、可怜兮兮的秀月。
　　 原以为，她纯真憨痴，干净如婴儿。想不到她竟如此工于心计，城府深深。想到她之前的种种表现，原来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想办法脱离娼门进而嫁入豪门入主世族大家。到底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肮脏的青楼里怎会有冰清玉洁。
　　 靖远无情一笑，狠狠扯掉秀月的手，将她甩到一旁。
　　 “公子，求求你了，替秀月赎身吧。天下之大，只有您能救秀月了。公子若不救，秀月只有去死了。公子，求你了、求你了。”秀月做最后一搏，爬起来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
　　 眼泪和哀求打动不了靖远，再次挣脱她，扬长而去。
　　 黑压压的乌云迅速占据了天空，沉雷滚滚，闪电如蛇，一场倾盆大雨将至。
　　 “哗哗哗——”硕大的雨柱砸下来，地面激起一层迷蒙烟雾。
　　 秀月跪在雨中，满身泥浆、一动不动，任由豆大的雨点打砸着弱小的身体，脸上泪雨交融、冷热交替。她哀求鸨娘：只要不让秀月接客，做什么都成。
　　 鸨娘比雨水还要冰冷的声音传过来：“当牛做马伺候一辈子，我不稀罕，我要的是银子、银子，懂吗？我一手养大的姑娘多了，都像你这样我还怎么活？小丫头不必怨我，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所有的鸨娘一个样，入了娼门就得认命！别的姑娘都能出来做，你凭什么？装哪门子清高——我说，你也别再雨里跪着了，老娘还指着你的皮肉赚银子呢。回去收拾收拾，从明天开始——正式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