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伴】幸福的味道(散文)
雨,从昨日下午就开始了,像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的网,把整个秋的世界网在里面。天一直暗沉沉的,堆在天上低沉的灰白色云片撕裂成了碎片,一丝丝地掉落,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一直持续着。
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滴嗒声,艾子心烦意乱,她特意起了个大早,给儿子做好早餐,又忙着给儿子准备好了午饭。昨夜的梦,她总感觉有些诡异,八十多岁的姑姑怎么会变得身轻矫健?就连平日里气若游丝的姑夫父也一改常态,帮着姑姑提水,莫非是他们病了?
艾子顾不得多想,拿了把伞就出门了。她得去看看,姑姑是除了父母之外最疼爱的她的亲人,父母去世好多年了,现在自己的身边就姑姑这个老人了。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得照顾九十岁的姑父,对于姑姑,艾子总是多一些牵挂,多一份心疼。
下着雨的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飘落的雨滴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寒意笼罩着这个栖身的城。这恶劣的天气,没特别的事情是很少有人出门的。艾子从超市提着两大包东西出来的时候,雨越发得大了,幸好车站离超市并不甚远。她提着东西一溜烟小跑,样子显得有点狼狈,可她顾不得许多,只想尽快到达那个她牵挂着的地方。姑姑家在五、六十里开外的路家河,就在马路边上,所以就算下雨,也不必顾虑道路泥泞与否。
公交车缓缓地出了站,乘客很少,没有人攀谈,只有车窗外缠缠绵绵的雨伴随着艾子纷乱的思绪,令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闭着眼睛就仿佛看见姑姑站在灶台边做饭的模样,腰里扎个大围裙,手里拿着铲子、勺子忙碌着。
八几年的时候,艾子在镇子上上学。初一、初二的时候,她每天在姑姑家吃午饭,遇到天气不好,晚上也必定是住在姑姑家。后来,小弟也上学了。病重的母亲有时候做不了饭,怕小弟中午吃不到饭,艾子坚持每天中午跑家,她总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一老一小。
她上下学都会经过姑姑家的门口。只要姑姑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或是第二天她们家要改善伙食。傍晚放学的时候,姑姑总会站在马路边望着艾子归来的方向。夕阳下,姑姑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凝视着艾子来的方向,远远的姑姑就向艾子招手,要她停下来随她进屋。姑姑手搭凉棚的姿态,一直烙刻在艾子的心里,这么多年过去,只要一想起,艾子心里就暖暖的。若是下午做的好吃的,总是偎在锅里,不冷也不烫,也许姑姑就掐着点呢。姑姑知道艾子时间紧,晚上还得赶回家做饭,水杯里的水也是刚刚好。喝上几口热水,姑姑就会把偎在锅里的东西拿给艾子吃。若是哪一次艾子不想进去,姑姑还有点不高兴,一定扯着她的胳膊进家去。她说艾子瘦得跟麻杆似得,她也只能做到给艾子吃点好的,增加点营养,随后再让艾子另外给家里人带一份。
公交车颠了一下,把艾子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她向车窗外望了望,看见不远处的大烟囱,她知道离姑姑家不远了,也就剩十多里的路程了,想着日渐年老的两位老人,多希望他们硬硬朗朗的呀!
艾子迈下公交的那一刻,一眼就瞥见姑姑家西南角的院墙塌了一截,厕所随之也暴露在公路边了,只有不足一尺高的土围子遮着那个露天厕所。艾子眼泪唰地就淌下来了,这叫什么事儿。院落就在马路边,毕竟人来人往的,上个厕所多不方便呀!也许是刚刚才塌了呢?艾子安慰着自个儿,把情绪平复了一下,她才提着东西往屋里走去,她不想让姑姑看见自己不开心。
姑姑住的院子是她公爹留下来的,院落挺大。进了大门,还有一道门,进了第二道门就看见姑姑居住的窑洞了。穿过那个三四十米深的院子,再爬上八九个台阶才能走到窑洞门口。偌大的院子,如今也只剩下向阳的这五孔窑洞还可以勉强居住。房子老旧得不成样子,外面白灰抹得墙皮斑斑驳驳的,一片一片露出了那些土坯子的本来面目。最东面的那孔窑洞墙壁裂了一个大缝,用椽子顶在东窑的山墙上,防止倒塌。台阶下的三眼东窑几年前早已塌了靠南边一多半,塌落下来的土坯就七歪八扭地散落在院子的东半部,一直在那里堆着。院子的西半部是高出院平面约有尺五高的菜园子,开春的时候,姑姑会在这里种些黄瓜,西红柿,玉米和豆角之类的。夏天的时候,姑姑不用出门,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玉米。除去两旁的杂乱东西,只剩中间大约四五米宽的过道。若不是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眼前这残垣断壁的院落,或许会有人觉得久无人住了。
艾子夹着雨伞,腾出一只手来撩起了门帘,连东西带人挪进了外屋。姑姑这才听到声响,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姑,你还好吧?”艾子边把东西往柜子上放,边急切地问起了姑姑的近况,“你怎么看起来精神头恁差了,感冒了么?”
“是艾丫头来了,瞧姑这眼神。你这天气出来不嫌遭罪啊?雨淋刮打(指刮风下雨天气)的,瞅(选)了这么个鬼天气,真真的傻闺女,”老人一边握住艾子冰冷的手一边不停地唠叨,“姑没事,就是老了,不中用了。是你姑父这几天难受,他呀,就那样,三天两头不舒服,哼哼唧唧的,习惯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不好啊,累的?姑父生病,我哥他们没回来么?”艾子边说边把姑姑搀扶到凳子上,“姑父还在睡觉呵,看他,还打呼呢。姑,你屋里挺冷的,这天气,该把电暖器烧一会儿,要不炕上躺着个病人,再把你累病,可怎么办?”艾子抬头看了一眼凌乱的屋子,姑姑一直爱干净,年轻的时候可是有轻微的洁癖呢!现在屋子乱成这样,看样子是没精力收拾了。
“他们啊,回来一次,拿回来好多药和一些吃的。你大哥回来一趟,来来回回地得倒好几趟车,学校也不能耽搁太久的,一群娃娃们等着他呢。你二哥那边更忙啊,老板不给假。都忙得不行,伺候人了(给别人打工的意思),没那么方便啊。”老太太一辈子就这样,从来不想说孩子的不好。
“嗯,现在上班是不自由,挣老板工资了,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就请假的。”艾子似在宽慰自己,又像是宽慰姑姑,“姑,我帮你收拾一下吧,看你屋子里有点乱呢。”
“哎呀,不用,不用收拾它,乱就乱吧,反正也没外人来。”姑姑一边摆手一边说着,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略微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这又不累,没多少活儿呀!”
艾子边说边到外屋拿了个盆子,她掀开水瓮,看见瓮里水只剩下少许,可以清楚地看到瓮底的花纹,估计连一桶水也不足吧。
“唉!”她叹了一口气,扭身出了屋外,把盆子放在水口下接雨水,又拿了两只桶放在另外的水口上。五孔窑洞,三个水口,都被艾子放上了盛水的容具。没几分钟,就接了一盆,她把水盆放在外屋地上,洗那些脏兮兮的抹布。蹲在地上干活,心里泛着酸,眼泪不争气地一直往下掉。
姑姑这用水太不方便了,家里没有自来水,前几年的时候村里的水井还有水,后来附近开了煤矿,水井也干了。有钱有人手的家庭,大多在自家院子里弄了口深井,拿个水泵一抽,也挺省事。姑姑家啥也没有,大儿子在老远的一个镇上教书,二儿子在外面打工。两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子,经济紧张,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自然拿不出更多的钱往这老房子里投资了。
原本两个哥哥是要把老人一人一个地接了去。两口子在暖家的时候去儿子家打了个照面,住了一晚,回来后死活都不去城里的儿子家了。说是太不自由了,出个门还得下楼,回个家,还得爬上六楼,光爬楼梯就够累了,而且住不惯那软塌塌的床铺。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村子里那些熟识的老头老太太,一出门唠起来的时候都知根知底的,说话也用不着见外。
现在他们老两口吃水,就靠二儿子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去远处的邻居家挑水。两个儿子,大儿子身体不好,做了个心脏搭桥手术后,什么体力活都不敢沾边的。二儿子回来一次,要把所有的水瓮挑满,一共可以放五担水。一担也就是个六十斤,二表哥每次挑回这三百来斤水,都会累得气喘吁吁。两个儿子从小就没出过什么力气,都是上学、考大学,然后工作,压根没做过这些苦力的营生。因此姑姑用水很是节约,从不敢浪费掉一滴水。艾子难过,难过归难过,她明白她啥也做不了。以前她在村子里的时候,隔个三五天,就得到姑姑家一次。帮着姑姑做饭,拆洗被褥,到河里洗衣服和单子。现在,搬到县城后,只能多来看几次姑姑,给姑姑买点吃的用的,帮姑姑去河边洗洗脏衣服和床单之类的。
艾子麻利地擦抹着家具,把柜子上那些不用的东西收在了一个袋子里,放到了偏房。干活的空当,姑父醒了,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支起两只胳膊,趴在枕头上看着艾子干活。
“艾丫头,这天气你跑什么啊?”姑父拿手向后摩挲了一下头,挠了两下。他眯着个眼睛,白色的头屑随着手指的挪动,刷刷地落在了枕巾上。然后絮絮叨叨地和艾子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从问艾子的孩子上几年级了,一下子就可以跳跃到他自己的孙子身上,说到自己的孙子的时候,他的眼睛是亮哇哇的,眉眼之间的神情里满是疼爱。
“姑父,是不是头皮痒?好久没洗头了吧?”艾丫回过身看了看姑父,“你一个劲儿挠你的头皮。等会儿哈,我收拾完这些,给你洗洗。”
老爷子就是老多了,前几年的时候还可以拄着拐杖自己挑水,现在甭说挑水,就连下院都懒得去,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了年老的懈怠与迟钝。太阳好的时候,他就在上院溜达。从东墙根走到西墙根,也不过十来步,他来来回回走上许多次,权作散步。天气不好的时候,他除了睡觉,就趴在灶台边取暖,窝都不想挪。他脸上的老年斑一块一块的,连成了片,花白的头发茬子,密密匝匝的,他自己嘟囔了句:又该推头(理发)了。
自从娶了姑姑,他就没去过理发店,一脑袋的乌发任凭姑姑给他整理。也难怪,从年轻时候起,他就一直喜欢剃个光头,用推子推完,再用剃头刀细细地刮一遍,说是又舒服又好洗。他的发型是根本用不着理发师的。买一把手推,让自己媳妇儿“嚓嚓”几下,,再用她的一只手贴着头皮斜斜地拿剃刀转个遍就齐活了。用他年轻时的话讲:给推头的五毛钱,还不如给娃买几个烧饼呢,都娶了老婆了,还用顾什么脑袋好不好看。
艾子擦抹完家具,便拿起姑姑家的铜盆,接了雨水放在炉火上烧水。和姑姑坐在炕头上闲聊的时候,她发现老太太也老了许多。她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要从皮肤底下冒出来,深深地呼吸。姑姑自从十六岁嫁到这个家里来,除了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外,姑父很少让她去田里干活。他比媳妇大八岁,总是疼惜这个娇滴滴的女人。姑姑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坯子,除了一双经过缠足又放开裹脚布的脚不大好看外,其他的地方再没有人说得出一个不字。她个头不是很高,一米五六的样子。身材却极其匀称,五官长得清清秀秀的,用乡下人的口吻就是这女的哪儿哪儿都耐看,大大的双眼皮,白生生的脸蛋上没有一个斑点。自己的男人不忍女人出去风吹日晒的,常常说媳妇:爷们憋把尿就做了你那些营生了,何必让你出来受这份累。再说,家里没有大人帮着照应孩子,你就老实在家带孩子吧。
姑姑是个细腻委婉的女子,也算个有情调的女子。这也得益于她从小在娘家的时候就是里外一把手,什么活计也要做得精致,也得益于不用撅起屁股趴在田里干活的缘故。她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和数不清的创意。
春天的时候,她怂恿孩子们去河堤上,捋回来大捧大捧的榆钱,淘洗干净,和粗糙的玉米面拌在一起蒸出来。葱花与辣椒切得碎碎的,调起盐醋汁,拿一点油一炝,远远地就闻到酸酸辣辣的味道。槐花未开之前,她摘回来那些欲开未开的花,坐在凳子上,把那些夹杂着的杂质仔细地捡去。洗干净后,拿开水焯过,滗去苦涩的水,剁了小葱,拌了面粉,蒸出来的不烂子清香可口,咬在嘴里有一种浓浓的槐花香。她又或者打些鸡蛋进去,和一些面粉炸了槐花丸子,别提有多香了。冬天的时候,没什么吃的了,她把土豆煮的绵烂,剥了皮,与面粉揉一起,包了豆沙做成土豆糕,煎出黄灿灿的面,让你一看就食欲大增。姑姑做的这些好东西,艾子可是一次也没拉下过,每次姑姑都会喊她来吃。自己吃了不说,还打包带一份给家里,让家里人也享受姑姑做的美味佳肴。
无论日子过得多么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么有限。她也能变着花样做出不一样的饭菜,费尽心思地给一家人带来惊喜。
两个儿子,姑姑很少责骂。如今,两个孩子都考了学校,有了正式工作,他们也变老了.姑姑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步履也蹒跚了;她肩膀上常常落上灰白的头发,蜷曲着,发丝没有一点精气神。
艾子搬了个凳子放在炕沿边,老爷子往外蹭了蹭肩膀,把头探出来仰躺着,就可以洗头了。艾子一手托住姑父的脖子,一只手撩起水给他洗头。洗发膏里添加的发泡剂让洗发膏的沫子在姑父头顶“呲呲啦啦”开了花,散发出淡雅的香气。艾子拿拇指肚子温柔地在头皮上来回摩挲,小心翼翼的,仔仔细细的。姑父闭着眼睛,一脸的笑意,不时轻轻地哼出一声,细微的像小猫的声音。姑姑站在一边拿着毛巾,看着老头子很享受的样子,问了句:“他爹,好舒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