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他进入监狱，当他发乱如草神经错乱记忆模糊时，当他几乎忘记一切时，只有她的微笑，仍不时闪现于他的记忆中，也只有她的微笑，给他灰暗的人生带来些许温暖。
　　 望着牢房的窗子，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三月花开，看见山间燕来，看见15岁的她发髻高耸长袖轻盈地走到他的面前，对他清浅一笑。他挥笔写下：“一尺高鬟十五人，爱侬云鬓怯侬胜。”一切可以模糊，唯有她却长存于他的记忆里，从未消失。
　　 夜夜梦中，她会如期叩梦而来，仍如初见时，双眸柔情如水。
　　 还记得初次相见是在绍兴的旷野上，草儿青嫩，一两树桃花笑醉了春风。他卓立陌上，将一个读书人的傲气挥洒在风中。那时，他已扬名诗坛，如同一颗星星。他少年早慧，一支竹管笔翰墨挥洒，文彩如虹。也因此所过之处，他必有歌咏，必有诗章。他没想到路过的油壁车内一双清亮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窥视着他。
　　 油壁车的青帷轻轻揭开，一个少女的脸儿悄悄探出。他的眼光一回，看到一抹羞涩的笑，一闪，躲藏到了帷后。然后，油壁车辘辘远去，一直走向云烟深处，他站在那儿看得痴了。
　　 他叫徐渭，是那个时代独立特行的才子。他命运坎坷，诗文是他心灵的唯一慰藉，是他唯一的知己。而现在，他的心中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抹羞涩的笑，多了一份氤氲的心事。
　　 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人生的一次巧遇，从此，花开花谢两由之。可是，她却找到了他。她让将要去阳江做官的父亲，在离开前特意找到他。她要嫁他，嫁给这个天地间最落魄的书生。
　　 她知道，他除了一支笔外一无所有。她知道，他要读书，要写诗，要张扬自己的文彩，要青史留名。这些，得有稳定的生活，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爱。
　　 他没想到一次偶然的相遇，从此竟能缘定一生。那一刻，他感觉皇天冥冥里虽让他失去很多，可毕竟待他不薄。他挥手告别兄长，告别故乡，随着她的家人，片帆如云去了阳江，那一路行程当是如何的风景旖旎啊。
　　 水白山青，花红如火，但最让他心醉的仍然是她。每次相见，两人总是四目悄悄一望，她脸儿微微一红，低下眼睑匆匆躲起。两人没有说话，因为有旁人在侧。可是，两颗相爱的心，两人碰撞在一起的眼光，却将一切心事说尽：此时无声胜有声，最是临去一回睛。船在水面上飘，过尽千山万水。两颗心也轻飘飘的，走过了千山万水。
　　 到了阳江，进了府邸，他们终于可以凑在一起无所不谈了。花园的亭子，水上的小桥，水面的荷花，都倾听过他们的卿卿我我，都见证过他们的美好青春。在一块儿，他们仿佛无所不谈，仿佛又没什么重要的话要谈。总之，一天不见她，他的心就很空，就感觉到没有停靠的地方。有时，铺开纸笺，他甚至无心写诗。
　　 她也一样，放下女红，总会找一个借口要出去，在女伴们的嬉笑中，她红了脸，低头逃一样跑出去，两人在花树下低低切切地谈诗论词，任落花如雨飘满衣襟。多年后，他想起那些事，想起她当时的清纯美好，想起她丫髻双挑纨扇如月的样子，不由得吟诗道：“掩映双鬟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这些美好，是他一生的回忆，一生的心心念念，也是他人生跌宕的最后港湾，最后抚慰。
　　 相处的时间越长，他们越发渴望能有自己的家，于是，在一个蝉鸣如歌绿叶碧翠的夏季，父母为他们举办了婚礼。那时，他的心欢快地跳着，大红吉服，帽插红花，在大堂上等着她。岳父专门请了同僚刘寺丞主持婚事。新娘来拜堂时当然要矜持一些，要慢一些，不能表现得过于急迫，这样会让客人笑话的。大厅上的大红绸幔拉起来，云霞一般灿烂。箫鼓声欢快地响起，在催促着新娘子上堂，可是丫鬟去问，带着一脸的笑回来告诉大家，新娘子还在画眉呢。
　　 最后，主持婚礼的刘寺丞也急了，赶去催促了。他也急了，伸长脖子望着。只听得箫鼓声声响起，欢笑在大厅里回旋，新娘子出来了，头搭大红盖头，身着大红吉服，在丫鬟的牵引下，一步步走向大堂，飘若惊鸿，罗袜生尘。这个情景，后来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也出现在他的诗里：“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婚后，他们如胶似漆，她一日不见他，心里犹如丢失了什么。而他在去杭州乡试时，坐着一只乌篷船，更是带着万般不舍的心情离开，行途记下自己的思念之情：“近来海舶久不到，欲穿玳瑁簪未曾。”他想象中，她一定发髻高耸，站在他离开的地方，远望天边，海船不到，杳无音讯，不知自己给她买的玳瑁簪，她簪在发髻上没有。
　　 他乡试落榜，携一身沮丧回来。他想给她带来幸福，可是自己文运不达。他想赠她光耀，却名落孙山。
　　 她仍然微笑着，在江边的码头等着他回来。高髻如云，笑靥如花，发髻上插着他买的玳瑁簪。她不要官，她不在意功名，她只中意于他，自从初次相逢，她的一颗心就牵系在他的身上，须臾未离。无论他是紫衣还是青袍，无论他是皂靴还是木屐，她都愿意伴随着他一路老去，白发如雪。
　　 可是，世事犹如波上舟，动荡不定，上天仍夺走了他挚爱的她。她是十月离世的，那时满山枫叶如血，在风中一片片飘落。她也如一片枫叶，在他的生命里带着叹息轻轻凋谢。
　　 她拉着他的手，在他的怀中闭了眼。她的睫毛上，仍挂着一滴晶莹的泪。他呆呆地坐着，拥着离去的她，任黄昏把他和她裁剪成一片影子。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自己成为一个空壳了。
　　 随着她的离世，他又一次如浮萍一般，离开自己的伤心地，走向天涯。他不敢看她住过的地方，不敢看见她的亲人离去，每一次看见这些，他的心里就有一种牵肠挂肚的痛苦。她的哥哥离去，他独自去送，站在岸边，看着孤帆远影消失在天尽头，他突然泪水盈眶，情难自禁。他想起一年前，她哥哥也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那时，他和她站在码头上挥手告别，那一刻是多么的幸福温馨啊。可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夕阳下孤零零地挥手，看着一江水喑哑无声地流着，而那个去年陪伴自己的人，已经去另一个世界整整一年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夜里做梦，她经常长衣飘飘地来到他的面前，还是过去温柔的样子，长发随风，飘起一朵乌云。可是，他醒了，她却不见了。他独自坐起来，拥着被子坐着，听着窗外唧唧的虫声，在心里埋怨她：“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她是他心里一颗永远的朱砂痣，扣不得，一扣就连着筋带着血地疼痛，难以忍受。
　　 因此，她就永远藏在他的心里，成了他心里的蛊。
　　 他的诗歌，惊倒了世人，引起一片呼声，引起一片赞颂。可是，他最美的诗，他最痛苦动情的诗，仍是为她在月夜里歌咏的。她已经离去，他送她的玳瑁簪却留了下来，是她特意嘱咐的，给他留下一线念想。玳瑁上镶嵌的珠花还是那么鲜艳，她簪着玳瑁的样子还是那么清晰，从未模糊过，可是她已经离他远去，成为一个隔世人。他呆呆地拿着玳瑁，呆呆地坐在西窗下，望着窗外，好像她刚刚离去，好像她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天黑了，雪花飘飘洒洒伴着梅花落下，院子里空空的，甚至鸟雀也不到。他才恍然梦醒，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再也等不归她了，只有远处古木上夜鸟的声音凄凉地传来，一声又一声地传入他的耳朵。
　　 有人曾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只有经历痛苦才能造就绝世才子，才能诞生美好的诗歌，可是，对他而言，这种痛苦无异于锥心蚀骨，来得太猛烈了，几乎将他击倒。
　　 从此，人间再无知己。只他一人，形影相吊，跌宕起伏在世道艰难的驿路上，长亭更短亭，走向人生的晚年，走在凄凉的晚景中。多年后，他已经老去，已经去日无多，仍保留着她的衣服，不时地拿出来，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流着泪，并在衣服上题诗道：“黄金小纽茜衫温，袖折犹存举案痕。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座积雪一灯昏。”
　　 这时，潘似——这个徐渭挚爱一生的女子，离世已几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