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躺着，四肢舒展，头下是一个高高的枕头。正是初冬，柔软的棉被盖在身体之上，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黑皮鞋，是我最喜爱的牌子，纯白色的袜子......周围很是寂静，偶尔听到有人进来或出去的脚步声。
　　 突然一阵风吹来，而后就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我静静地躺着，也不知已是几时几分，有人在整理我身上的被子，也许唯恐风吹凉了我。感觉到有人抚摸我的脸，很柔软，指尖温柔地在我眉间划过，又在鼻尖划过，如此轻柔。是淑敏的手，她的手是轻柔的。我很是熟知她的气息，那时一阵风吹过，一种淡淡的香气拂入我鼻中，我就知道是淑敏的味道。也只有她如此轻轻抚摸我的脸，我的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记得从和淑敏结识到结婚，相濡以沫二十五年，她喜欢抚摸我的眉毛及鼻尖，她轻柔的手指散发着淡淡的体香，每每此时，我会闭上双眼，笑意爬上眉间，享受着，有时会抓住她柔柔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此时也想伸手去握住那双娇柔的手，欲抬起右臂，可是，可是，却没有任何动静，我又试着抬，依旧没有任何的动静，连自己的手都是一如地安静放着，任她抚摸自己的手心，却没有握住的力气。于是我很沮丧地想叹气，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淑敏突然哭了起来，“国明，你走得那么早，留下孤寂的我，你是如此狠心，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了吗？我们约好同年同月同日而走，要是走也是我先走呀……你为何失言呢？”淑敏抽泣着，凄切的声音回响在厅堂里，环绕在我的耳边，凄厉而悲伤，那哭声里是柔弱的心灵刺痛，是黑夜里传来的悲号和孤单。
　　 我想去为淑敏擦干泪水，可是，无能为力。
　　 那年的冬天，淑敏单位组织体检，发现她右侧乳腺有一肿块。淑敏拿着结果，躺在我的怀里哭了一夜。“国明，我怕呀”“别怕，有我呢。”抚摸着妻子的肩膀，为她擦干泪水。“要是乳腺癌怎么办？”淑敏的眼睛红肿。“不会的，有我呢，你看我身体那么好，咱两不是约好同日而去的吗？所以上天一定会让你长命百岁的。”我轻轻刮着妻子的鼻子说。“国明，要是乳腺癌，你会离开我吗？”淑敏仰着溢满泪水的脸，双眼凄楚地望着我。“不会，我永远照顾你一辈子，百年之后，让你先走，好让你不寂寞，好了吧”哄着自己的妻子，此时我内心也盛满着凄楚的心酸。
　　 在我的鼓励下，淑敏走进了手术室。手术后，病理结果是乳腺腺瘤，算是虚惊一场。出院后，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个饭，庆祝重生。
　　 “敏，你单位的人来了。”有人喊淑敏的名字。此时外面想起了音乐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很是熟悉，我细听旋律，“这不是哀乐吗？”
　　 音乐丝丝悲哀，和着一些人的哭声，接着传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孝子还礼。”平时，去祭拜过世之人，听到此乐，又有孝子哭声，我便会留下两三滴泪，可是今天为何流不出泪水呢？
　　 这又是为谁奏哀乐呢？
　　 几分钟后，哀乐停了，外面安静下来。
　　 一阵清香随风而来，知道是淑敏回来了，她将手放在我的手心，我想抓她温润的手却抓不住。
　　 “国明，我们部门的主管经理和主任带着部门里的人来了，谢谢他们的探望。其实我也知道主管领导的想法，他是想让我办完事早回单位，近日，省里一直在催着一项科研项目呢，假如这个项目完成得好，省里会下发本项目基金120万，他更会名利双收，可是这个项目基本都是我自己在做，耳边传来了淑敏的抽泣声。
　　 “这项目申报时署名有九人，第一名是市里的一名领导，第二名是公司的一把手，第三名是主管经理，第四名是主管部门的主任，第五名是主管部门的副主任，第六名是主管经理的秘书，第七名是主管经理的红颜知己，第八名是部门里长我十岁的同事，第九名是我，可真正做项目就是我自己，同事年龄长我那么多，他想做就做，不想做也没有人去管他，那些秘书和知己谁敢得罪呀。”
　　 听到淑敏的哭声，知道她受委屈了，可是平日里，我却没有听她说过此事，害怕我担心吗？真想为她拭去泪水，将她搂紧怀里，安慰她，陪着她，给她坚实的肩膀依靠，可是，我无能为力。
　　 她无助的哭声像针一样，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离开了我，她以后如何？留下她孤身一人，经历风雨，谁为她拭去泪水？谁为她在雨季撑伞？谁为她在冷天送衣？谁为她吻干冰冷的泪滴？我仿佛看到了她主管领导狰狞的笑脸，邪恶而龌浊。
　　 那根针在我心脏里搅动着，心便如抽丝似地疼痛，可是我却没有一滴泪滑落。
　　 “国明，平日劝你少喝酒，你就是不听，让你多休息，你老是加班，你说你是铁打的身体，钢水铸造的体魄。加班、喝酒使得你45岁就得了高血压，每天吃药，可是又是喝酒。”
　　 一滴泪水滴落在我的掌心，冰冷而又温暖。
　　 听到淑敏说喝酒和加班，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搜索着脑子里的每一件事情，努力而又艰辛。对了，是公司办公室桌上有一份与客户的合同，约好本周四要签约呢，签约后公司将获益上亿万元，今天星期几呢？误了签约吗？这笔生意可是我摆了三个酒场，送了高大尚的茅台酒拿下了的，想到此，我想抬起胳膊看看手腕上手表的时间。
　　 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静静地躺着，外面又传来了哀乐。
　　 哀乐安静下来。“淑敏，你出去吧，我和国明说几句话。”我听出来是自己单位经理彭青山的声音。淑敏的脚步声远去，屋子里安静下来。
　　 “国明呀，我来看你来了。没有想到你走得那么早呀，唉！”接着听到他长长的叹气声。此时我多么想坐起来，告诉彭经理那放在桌上的合约，可是我无能为力。
　　 “国明，去年秋天单位人事改革，你送来二万元，没有提拔你，不是因为你送礼少呀，只因为能力太强了，以前我们在一个部门，我甚是了解你的能力，要是提拔你做了副经理，我这个做经理的很难控制住你呀，所以，我选择了平日里会和稀泥的郑新做了副经理，他虽然业务不行可是他听话呀。”
　　 “记得有一次我喊你去我办公室谈一件工作，你眉飞色舞的，口若悬河，字字珠玑，思路异常清晰，令我概叹不止，心理深深欣赏你，可是我不是圣人呀，唉，既生我，何生你呀？”
　　 对不住你了，我将你送的二万元为你带来了，彭青山指着地上堆起的冥币说。
　　 对了，你的职位已经有你同事王雪胜任，她工作很好，而且昨天顺利地将签约签了，你也就安心休息吧。
　　 彭青山俯下身来，附在我的耳边说，“国明呀，下辈子低调些，单位离开谁照样发达，别太拿自己当回事。”
　　 酒杯在晃，我欲坠在耀眼的灯光下，心里开始隐隐疼，身体倾斜，最后直挺挺地躺在溢满酒的马路上，我想呐喊，却没有声音，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依旧躺在那里，因为我无能为力。
　　 彭青山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弥漫着人民币燃烧的气味里。
　　 外面安静下来。我走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寻觅着些什么。
　　 “国明，师傅来看你了。”是师傅的声音，在安静的世界里，寻觅到了亲切的呼喊，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师傅。
　　 “师傅这一辈子最喜欢你了，你很聪明，也很孝敬，经常陪师傅下棋。”师傅突然抽泣起来。
　　 师傅叫马洪强，六十岁了，刚进厂里就跟着他，和他很是投缘，就如父子两，每有空闲陪着师傅下棋，师傅最爱听收音机，当年，我用年终奖为师傅买了一部收音机。
　　 师傅对自己很好，在车间，手把手教会我，等到我被提拔到营销科长时，师傅也常去找我谈话，偶尔提醒一下，点拨一下，就如自己的父亲。
　　 “明呀，你知道吗？你平日工作太辛苦了，每日看到你辛苦奔波就为你担心，你因为喝酒忙碌血压高了，我比你都着急，中午你又不午休，还经常出差，我就唯恐你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有时偷偷到你办公室门口看看，见你在，心理就很是踏实，见门紧闭，知你出差，就会心生牵念。”
　　 “唉！”听到师傅长长的叹息声，有些落寞，有些孤寂，有些悲哀。
　　 “明呀，现在好人吃亏呀，你工作如此辛苦，人事改革没有被提拔，下面职工都为你报不平呢，可是你依旧那么用心做事，你也傻呀，应酬喝酒，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你还有你的家人呀。”
　　 师傅又长长叹息，声音里有些哽咽。
　　 “明，我知道你很累，给你送了一些铁观音茶叶，你怕我花钱，我对你说别人送的你方收下，我只是想让你提提神呀。”
　　 我突然想起来，有几次在办公室门口见师傅走过，不进屋里，只是招呼一下，有时说“明，你没有出差呀”而后师傅就匆匆而去。原来师傅是在默默关心自己。
　　 我想哭，却没有一滴眼泪。
　　 “明，你病倒那天，和你一起出差的两位同事将你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你是脑干出血。听到你出事，我一直提着心跟着，领导也去了，他们对医生说，“你贪爱喝酒，是个毛病，见酒就醉”听到他们如此说你，我真想给他们一记耳光。
　　 “王八羔子，谁喜欢喝酒呀，不是因为工作吗？那天领导没有留下救命钱就离开了医院，等到第三天你走后，他们对淑敏说，你不属于工伤，单位不给予报销，因为抢救你的时间超过了48小时，王八羔子，难道他们想让你走不到医院就离世吗？”
　　 师傅又开始抽泣起来，悲痛而呜咽。就如一个吹满气的气球突然放气的声音，泄放出来，低沉而又撕裂。虽声音不高，却狠狠地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真想哭，却没有一滴泪。
　　 “明，平日你没有亏待那二位科员，可是两个王八羔子真龟孙，他们对领导说，你那天中午喝酒是私事，人走茶凉呀。现在单位已经传开了，你的脑出血与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呢。”
　　 想坐起来，坐在师傅对面，可是我动不得。
　　 记得那天上午十点，我带二位科员去郊区应酬饭局，因一位科员要开车，没有让其喝酒，我也没有让另外一位多喝。对方承诺签约合同，但是对货款的数目上很是犹豫，见此，我便恭敬地向对方领导一一敬酒，每敬一位，便爽快饮下一杯酒，一巡敬酒，我便进约一斤酒，对方见我如此好爽，当场承诺周四签约，进货达一亿元。
　　 晃悠着走出酒店，坐在回去的车上，还清醒着，当走至一半路程时，我突然感觉头疼起来，于是就躺在后面座位上，不一会，头开始撕裂地痛起来，而后，便……
　　 “明，在那边好好休息吧，别再苦了自己，身体健康方是重要的，单位没有了你可以，可是师傅不能没有了你，家人不能没有了你呀。”
　　 “唉，师傅也会有那一天的，你在那里帮师傅占个位置吧。我们好作伴下棋。”
　　 外面的音乐又响起来，我的心脏四分五裂，想去送下师傅，想唤淑敏过来，可是，无能为力。
　　 又有人来至面前，不是淑敏，我看不到是谁的脸，我感觉溜进来的风是冰凉的。
　　 “李科长，对不起了，去了那边别怪我们，只因领导找我们谈话了，让我们同时说是私事喝酒的，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再次给你鞠躬了！”
　　 听到声音，我知道是科室的王青山和蓝海，是那天一起去应酬的二位科员。
　　 突然他们嚎啕大哭起来，“对不住了，希望你在那边少喝酒，别来找我们呀！”
　　 哭声逐渐安静下来，我无奈地想叹息，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真想站起来，跑到深谷面前，大声地吼上几声，心脏被撕得粉碎，却没有滑落一滴泪。
　　 外面又安静起来，我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蹒跚。
　　 这个世界是个纯净的乐园，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两旁的一切没有看，只是望着前方的光明，也许那就是极乐的天堂，我崇敬地向前走着，路上偶尔传来一阵哭声或喊声，也许那是这个世界特有的声音，那声音婉转而又静谧，我开始喜欢这个世界。
　　 突然，传来嚎啕的哭声，好生熟悉，我不禁停下脚步。转过身子向后看去。
　　 “国明哥，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听说你出了事，我连夜赶回了，我要来送送你！”
　　 是自己的发小张庆鹏，因为长他一岁，便以哥哥自居。一个胡同长大，一个小学读书，直至高中毕业，大学时各奔东西。毕业后在一个城市发展，张庆鹏友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我进了一家企业。
　　 五年前，张庆鹏的的公司效益一直下滑，便向我借款50万，那些钱大多都是我向家人凑齐的，说好一个月后返款，但是不到一个月，他的装修公司破产，随之便远走他乡，杳无消息。慢慢攒下钱来，我相继还清了借款。
　　 五年内，没有任何联系，他怎么回来了？
　　 “国明哥，对不起，我生活一直不好，因怕你要钱，便逃跑了。其实我一直在暗地关注你的生活，知道你出事，我立即带了30万赶回，可是晚了，我很是责怪自己呀。”他又开始哭泣起来。
　　 想着他沧桑的脸，他已经佝偻的背，我想叹气，又想前去拥抱下自己的兄弟，可是我不能。
　　 我知道借钱容易，要帐难，借钱时是兄弟，还钱时是冤家，古人云，“站着借钱，跪着要帐。”可是兄弟一场，钱必须是要借的，但愿他能让自己相信。
　　 门外又传来了些许人的哭声，渐行渐近。有人拉我的被子，有人拉我的手，有人抚摸我的脸，有人摇动我的身体……
　　 “儿呀，你走那么早，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这是母亲，母亲的声音是最熟悉的，她已经70岁了，有高血压、冠心病。她不能太过伤心的，想起来拥抱母亲，安慰母亲，可是我……
　　 有人抚摸我的眉头，头发，轻柔而又温暖，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手，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手，爱他的孩子和一切，扶着我学走路，牵着我去学校，陪着走过人生的风雨泥泞。
　　 有双小手却轻轻拉着我的手。
　　 “爸爸，你醒醒呀，你不走好吗？”这是女儿李缓，方十一岁，正读初中，女儿在我身边开始悲痛地哭泣。
　　 我想站起来，为母亲和女儿拭去泪水。
　　 可是，却无能为力。
　　 哭声越来越多，有男有女，一起向自己身边涌来，听到有姑姑的声音，表妹的声音，堂妹的声音……为何没有淑敏的声音？
　　 突然，有人轻划我的眉毛和鼻尖。
　　 “国明，保重自己，在那里等我。”是淑敏的声音，她声音是沙哑的，字是艰难地挤出来的，沙哑里有哀伤和绝望。
　　 “来，家人靠后，帮忙的亲戚和朋友，咱们一起抬国明入棺！”突然，有人在那边高喊，是邻居常叔叔的声音。
　　 周围的哭声平息下来。
　　 我正一步步走在那个世界了？我就要定居那个世界了吗？这是属于我的葬礼。我反复地问自己，那么我就要离开母亲，离开淑敏，离开心爱的女儿，离开很多的亲人和朋友。突然，有种想要逃脱的欲望，我想站起来。
　　 有人开始抬我的身体。想挣脱，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的儿呀”母亲撕裂地哭喊着，“爸爸，爸爸！”女儿凄厉地喊着我，我却无有任何的表情和行动回应。
　　 我的手从淑敏的手心里滑落。
　　 外面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起来，撕裂地疼痛。四周寂静下来，“我正走在天堂的路上了？”我问自己。
　　 “是的，我正走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路上。”我对自己说。
　　 一颗泪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滴在送行人走着的路上，化成一条河，淹没了所有的哭声，汇成一堵墙，将我与世事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