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船头谁执扇，水墨钱塘万卷山”。
　　 看官，这诗好不好，唯独我是不好评价的。我甚至不能说清楚它与历代迁客骚人留在江南的诗词歌赋有什么联系，只是相信，那一定是作者真情实感一刹那的迸发。我从来不会盲从各路方家对一方山水的吟咏，只服从内心的审美。
　　 这是那个叫秦岭的我，站在烟花三月的钱塘江边，随口的吟咏。沧海桑田，吴越不复。我不能像历代江南才子那样书童相伴，执扇画舫，品茗作赋，但我一定是带着与李白、王维、杜牧同样的心境到了这里。那一刻，桐庐、富江、淳安一带阴晴变幻，时而像烟雨蒙蒙的泼墨写意，时而像拨云见日的工笔白描。如天鹅般徜徉在江面的画舫，满载两岸油菜花沁人心脾的芬芳，以上中下游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兰江的名义，给我传递着一个诗情画意的信息：君不见，一江春水，真当妙处！
　　 写小说的我，就这样被江南山水弄成了半个诗人。在我眼里，从浙江的杭州湾到安徽的黄山地区，钱塘江就像一棵摇曳多姿的江南翠竹，而富春江、新安江、兰江等大大小小的支流仿佛钱塘江主干上的一节又一节，一枝又一枝，节节相通，枝枝呼应。同与不同，异与不异，无关区域图谱和地理诠释，只关乎大自然诗意的畅想。后悔的一点，是之前在杭州召开的关于钱塘江文化的座谈会上，我当着各路专家的面，抛出了一个现在看来有些单薄的观点：在中国丰厚的江河文化大观园里，钱塘江文化相对于北国黄河、渭河、塔里木河，显得面目不清，略显边缘。有些专家认可了我这一观点，现在看来，至少七成是江南人对我这个西北人的包容。我成长于渭水之畔的沟壑梁峁，老祖宗口授心传的文化秘籍，犹在耳畔：
　　 “渭水边，伏羲爷一画开天，混沌初开，换了人间。”
　　 “轩辕帝出关陇，东行，开中原，华夏始。东夷、南蛮渐变……”
　　 “……”
　　 恰恰，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是在杭州的子夜感受到的，空气中隐隐传递着来自西湖特有的气息，当晚，就有两个朋友被这气息吸引了去，他们一定是去寻找早春西湖的表情吧。杭州的朋友告诉我，江南人把钱塘江谓之美女，西湖呢？那是美女头上的一枝花儿。而我文化思维的局限在于，每每提起江南，西湖必然主题先行、先入为主地控制了我的脑屏，钱塘江何也？姑且忽略不计。让一束花遮蔽了美女的容颜，让我这个被称作才子的男人，反思之下，折扇无语。没有钱塘，何有西湖？毗邻的阁楼上，传来金嗓子周璇的原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与少年时听过的一模一样，而此番懂时，我，已到中年。像我这等比许官人还要傻几成的读书人，活该没有像白素贞一样修炼千年的多情女子看我几眼。这样的夜里，我幡然醒悟，我童年乃至少年时代的太早的文化记忆，原来多与钱塘有关的，秦腔剧目《白蛇传》、《卧薪尝胆》几乎家喻户晓，陕甘秦腔名家马友仙的一曲“览不尽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我吟唱至今。而明代先贤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让我少时就知道江南有个富春江。此番，舟行钱塘，直至富春江与兰江交汇处，我时时吟起的，竟也是秦腔中的江南。
　　 这就是江南文化的魔力，他让偏居西北一隅的我，梦中，有个江南。
　　 认识上何以有如此的反差？那是我忽视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今昔与过往。大河上下，不论上，还是下，唯有万古岁月传递给后人的那些包罗万象的、琳琅满目的人类文明的面目和质地，才是真的。纵是北国南国，纵是渭河钱塘，即便海枯石烂，万劫不复，而文明永远不灭，涛声依然如旧。无须感叹被西方称作祖师爷的中国，因何在五千年文明之后的今天，又不得不回头学习西方先进的东西。所谓河东河西，三十年一个模样，世事的造化，我辈岂能分得天南地北。面对江河，我们只不过是他的子孙。历史长河中，华夏文明始于西，成于中，胜于东。如今的东西部差距，何其大矣！江浙大地在某些领域的引领地位，你可以说是机遇，也可以说是注定，亦可以说是时势与环境，过程如流水，最终要看的，是它流出什么样子。
　　 其中的秘籍，唯有叩问江河。
　　 ——卧薪尝胆，诞生在这里的一个普通成语，让我参透了江南人的脾性。就像，在柔情的江南，鲁迅的骨头，却是硬的。
　　 像寻梦。七年前，我曾在与灵隐寺毗邻的中国作家创作基地休养，其时才子才女多人，终日读书、听琴、写作，抒情于钱塘的山水之间，也曾去绍兴感受王羲之的《兰亭序》、感受陆游的“钗头凤”和鲁迅笔下的“三味书屋”。而这次，心境全然不同。感觉是，与梦撞上了。在富阳的傍晚，东道主递上手机，却是一段录音，播放器里传出了一片蛙声。他说：“惊蛰后，第一片蛙声，得录下来。昨晚上录的。”我惊了一下，立即想到了两个词：情怀，敏锐。江南为何多才子，有这样一片蛙声，还用再寻找答案吗？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古人的概括，今人总是难以企及。我想，一定与物质世界的我们未曾修炼到“结庐在人境”的心态有关，到我这里，真的不想啰嗦钱塘江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大凡具备人文情怀诸君，凡读过《山海经》的，莫不了然于心。无非，长达668公里、流域面积达5.56平方公里的钱塘江是浙江省第一大河，孕育了源远流长的越文化；无非，钱塘江大潮是世界著名的大潮之一，古人所谓“钱塘一望浪波连，顷刻狂澜横眼前”，让我笔下再也难以重复钱塘的雄浑壮美。此番，我们溯流而上，又顺流而下。在三江交汇的梅城镇，我登上了岸边的古城墙。历史，就在那样一个江雾弥漫的正午，严严实实地包围了我们；在桐庐，我们登上了严子陵钓台，重温了当年“严陵问古”的感人故事，在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的物质世界，拜访严公，我内心的波澜，如山下的富春江，一桨下去，涟漪绵绵。于是乎，当我们走进被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环绕的龙门古镇凭吊三国故人孙权的时候，一时不知今夕何夕。遗憾的是，我没有去成“子胥渡”。伍子胥的命运，曾影响过我少年时代对历史的判断和认知，老人家为了躲避楚平王的追杀，四处逃难，最终，是富春江掩护了他。历史可以成全一段佳话，也可铸就一段悲剧。历史无论成与败，却让富春江不光是一条江了。它的每一滴水，都折射着记忆的魅力，流散着历史的光华，此岸与彼岸，让古人与今人面面相对，时空一瞬，历史和现实，都在这同一条船上。
　　 “怀古桐庐江中月，犹照浮华半思量”。当然又是我的自吟自叹。以倒映富春江的明月为鉴，我在浮华中思量啥？唯有自问内心。我的内心，阴晴圆缺，遍布阳光，也充满沧桑。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场，源自富阳市庙山坞黄公望结庐处。这里青山交叠，翠竹如瀑，山溪潺潺，静鸟深鸣，一条弯弯的石子曲径，在竹影中忽近忽远，忽浅忽深。黄公望就是在这里隐居七年，创作了堪与《清明上河图》媲美的《富春山居图》，而《富春山居图》与作者一样多粲的命运，构成了中国绘画史里史外的几多传奇，其中到底蕴含了多少历史密码和文化流转，我不愿重复昨天的故事。要说的是，临出山，我从小径一旁被春草掩埋的枯枝腐叶中，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树枝一米多长，我不知道是何树种，也不知道它何时从树梢掉到大地，它的生命一定在古老之后，被哪个历史阶段的风吹落大地的，或者，被当下某一天的风挟裹到了大地。再有，说不定是被一只途径的鸟儿，压断而落，而那只傻傻的鸟儿，早已事不关己地飞到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残木腐土，一定见证了黄公望结庐处的历史，听惯了富春江水的快乐与呜咽。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位于天津的书房，书房不大，位居海河之畔的原意大利租界区，与袁世凯、冯国璋旧居为邻，我的许多小说都是在那里写的。京城学界名士王彬谓之观海庐，此名至今沿用。同样一个庐，却是此庐彼庐，同样的江河，却是富春江与海河，同样的人间，却是北国与江南。
　　 我毫不犹豫地把那根隐隐有些发潮的枝条带到了富阳宾馆。受行李容积所限，我忍痛把枝条拦腰折断，这才带到了天津，又用透明胶布悉心缠裹护理伤口，与一根来自新疆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放在一起。那里，摆放着我从世界各地捡来的寻常之物，我的许多朋友喜好收藏奇珍古玩，而我的书房，多为一文不值的普通石头、羽毛、树枝什么的。我的雅，是那么普通。但你倘要用万贯美玉交易其中一个石头，我死活不肯的。
　　 富春江与塔里木河在我的书房相见了，这样的意义，可能只属于我自己，别人不屑于分享。有学者来访，一番参悟之后，执意要拿走一颗石头，我只说：“喝酒吧。”
　　 下榻杭州、绍兴、桐庐、富阳的每一个夜里，我都要只身出门，把自己像古玩一样安放在一排竹林中，或者一个石凳上，静静的，吸一会儿香烟。在富阳的子夜，我在富春江边坐了足有一个小时，返回宾馆的时候，又一次登上空无一人的鹳山，拜谒了郁达夫故居前那个石头做的故人雕塑，我劝慰郁达夫：“先生，是历史，让你死得诡异。但你不会有什么遗憾的，富春江和历史，已经成就了你。历史和当下，是不矛盾的。但我不知道，当下，将从怎样的路径，进入历史。”
　　 郁达夫没有说话，我只好轻轻地说：“再见。”
　　 说是再见，但我却无法立即与这方水土告别，我惊讶地发现，钱塘江不光链接了我儿时有关江南文化的记忆，这里的许多碑文、文献居然与我的故乡陇上天水的人文信息有关。且不提诞生于天水的人文始祖伏羲女娲的创世之功给这里的大禹文化带来怎样的影响，唐代天水籍诗人李白的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让这里的天姥山名扬古今；唐代天水籍大儒权德舆在这里留下了名篇《早发杭州泛富春江寄陆三十一公佐》；明代时期曾任苏州知府的天水籍文宗胡缵宗，在江南大地留下了“海不扬波”等墨迹，并为唐伯虎题写墓碑……
　　 “区区此人间，所向皆樊笼。唯应杯中物，醒醉为穷通……”是夜，我细细品味着权德舆留在富春江边的文字，一阵风过来，才知道自己也是喝了酒的。
　　 官居要津之士，在经历了人间沧桑之后，面对一江春水，竟是这番的慨叹。何以窥得人间樊笼之小？我想，一定因了富春江之大。此大，何其之大啊！它像是一本书，把一页一页的世界折叠了起来，零山碎水，构成了万般的主题与段落。据载，当年谢灵运、李白、杜牧、孟浩然、范仲淹、陆游等1000多位先贤先后行舟江面，留下诗作2000多篇，此山此水，此文此人，此诗此歌，云蒸霞蔚，这是富春江何等的向心力！有心的地方，人人都要来的。
　　 诗云：“一盅世事钱塘浪，万里江河饮故乡。”这又是我的感悟了。
　　 此行，我们是个团队。作别杭州的当天，我选择留下来。车站，我朝北归的朋友们挥一挥手。恐怕谁也不晓得，我到底要带走哪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