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前，有一条由北向南的小河。由于城市的发展，小河几经打造整治，河水清沏荡漾，两岸绿树成荫，草坪、广场错落，成为一个环境幽静，空气清新，市民健身娱乐的一个美好去处。
　　 花草如织的河岸，一条美名“健康步道”的小径，沿着笔直的河堤伸延。温温柔柔的小河，一道又一道水利桥横跨，桥上车水人流，桥下波光旖旎，景色宜人。每天清晨和黄昏，总有穿流不息的人群，穿过小河两端的大桥，沿着花卉飘香、微风轻拂的河畔，或竞走慢跑，或踏歌缓行，或舞拳弄剑，或轻歌慢舞，借以强身健体、缓解疲劳和放飞心境。我因此认识这位，以自己特殊方式怡养天年的老人。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走出小区大门，绿荫掩映的河畔传来箫声。当我顺着河堤向下慢跑时，吹箫人逆水而上，我们不期而遇。他双手握着一支一尺余长的竹箫，两眼平视前方，边走边吹。箫声清越婉转，音韵悠长，宛如潺潺流水在晨雾蒙蒙的时空里流淌。望着他惬意的神情，轻松的步态，我突然想起眼前的吹箫人，不正是天天在河边锤炼书法的老人吗？
　　 每天午后时段，艳阳之下，人们总会看见一个老人躬着身子，在河边水泥瓷砖上奋笔疾书。他一手提着半桶清水，一手挥舞手中巨毫，边看边写，边写边退。辗转间，只见一米长的大毫晃悠在他手中，前后拉动，左右摇摆，恍若是在玩弄一种游戏，又似驾一叶轻舟。不一会，一排排龙飞凤舞笔锋犀利的大字，光影闪烁，引来无数双称叹的眼球。写的时间久了，挥毫和提桶的手似乎有些发麻，老人就相互交换一下，变成左手执笔右手提桶，但一样灵巧自如，看不出丝毫笨拙。额头鬓角沁出汗珠，有些累了，他就站着擦擦，稍事歇歇再继续写。
　　 每天，他都摆弄着同一种姿态，同一种动作，直至一溜又一溜字影铺满长长的河岸，直至夕阳西下晚饭回家。有时候我远远站着，怔怔望着他，眼前突然浮现农事繁忙的季节，躬身耕耘，一刻也不息的父老乡亲。
　　 以后的日子像约定一样，我们几乎都在相同的河段相遇。他有时吹箫，有时换执葫芦丝。丝竹的旋律和音韵，总让人精神振奋，身心愉悦，我的晨炼成为一种享受。
　　 然而，多元繁忙的城市，人们都不愿轻易打扰别人，我与老人无数次的擦肩，不过一个点头一个微笑而已。直至一次雨中避雨邂逅，才与他有一息闲聊的机会。
　　 他是某高校一位退休教师，几年前与妻子入住这个美称“国际花园”的城市，生活自是幸福温馨，悠闲恬静。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难免有些寂寞和孤独。两年前，妻子突然病故，更给老人沉重打击。弥留之际，妻子紧紧拉着他的手，要他好好活着，好好看看几十年他们梦想的这个世界，就算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儿子。
　　 听说“为了他们的儿子”，我一下震惊了，难道儿子也怎么了，儿子在哪里？我想问个究竞，又怕唐突间引起老人伤感，只好装作没事。
　　 不料惶惑的心迹被老人触扪，他立即补充道：“儿子好好的，只是没在身边。”
　　 “没在身边？”
　　 “是的，他去美国留学，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工作。十多年了，已在那边结婚生子。”
　　 老人接着向我讲诉，妻子走的那天夜晚，儿子还未赶回，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她，口里还不停喊着儿子的名子，一声接一声啊，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那场景，真叫人刻骨铭心！不是吗，上万公里的大洋彼岸，哪能说回就能回呢，当儿子匆匆赶到医院时，妻子已经永远合上那双干枯的眼睛，无论儿子怎么哭怎么喊，她已经不能听见。
　　 处理完妻子的后事，儿子把老人接到美国，要他就在那里生活，同他们一道安度晚年。可是，住了半年，他又匆匆回来了。
　　 我说：“为什么，不习惯吗？”
　　 他说：“儿媳是美国人，儿子早入乡随俗，这里是黑夜，那里是白天，一个东方，一个西方，哪能说适应就适应了呢？”但这不是主要的。他说儿媳对他很好，专门吩咐保姆每天为他煲汤熬粥，做些东方菜，还为他洗衣，收拾屋子，打扫房间。但遗憾的是，这样处处被人家服侍，他反感到更加不安，六十多岁的人，好手好足的，那能从头到足地让人侍弄？
　　 他说很想到外面走走看看，儿子儿媳工作忙，根本抽不出时间陪他。一个人出去，语言文字不通，哑吧一样与周围没法交流，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只有像鸟一样，成天关在笼子里。
　　 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决不是办法，大脑退废会患老年痴呆症的，他想了想，便用书法打发时间。为使两个大脑半球都得到锻炼，他左右手交替炼习，每天坚持五、六个小时，桌前站着炼倦了，就在地上走着炼。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的一手好字，左右手开弓，就是那时炼就的。
　　 讲到这里，老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说：“这段时间的美国生活，虽算不上度日如年，但老觉不实在，心里空空的，很不是滋味。”
　　 一天夜晚，一轮黄橙橙的月亮，从东方冉冉升起。天空很蓝很蓝，四野很静，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泄进屋里，他感到一阵惬意。他默默凝视着月光，月光也润泽着他干涸的心……当晚，他失眠了。
　　 蒙胧中，他回到大洋彼岸，妻子站在小河边，手里捧着一束玫瑰，眼巴巴地望着他，哦，玫瑰红色的花瓣上，还闪着晶莹的露珠，他激动地泪流满面……当他一下醒来时，方知是一场梦，一种难以遏制和压抑的思乡怀国之痛，像潮水一样袭来，紧紧撕咬着他的心。他终于感到身在异国他乡失去人生归宿，就像生命没有了依托，无论什么东西也无法弥补，即使每天同儿孙在一起。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早餐时，他向儿子儿媳提出回国的打算。
　　 儿子儿媳怎忍心让父亲孤苦伶仃的远离亲人呢？一人生活他们也不放心啊！可是不忍也罢，不放心也罢，父亲终归是挡不住了。好一段时间来，他们已经觉察和不堪父亲寝食难安的煎熬，不忍父亲伫立窗前，怔怔望着天边的凄楚眼神，但他们相信和期盼多待一些日子，情况或许会发生改变的，没料父亲思乡怀国之苦日甚。也许，“叶落归根”的信念是老一辈人根深蒂固，必须遵循，不能改变的。
　　 沉默了一阵，儿子儿媳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但有个条件，必须为他们找个后娘，也就是找个老伴，父亲也欣然答应了。
　　 临行前的夜晚，儿子儿媳和孙子把他团团围在中间，点上烛光，久久不愿离去。七岁的孙子扑在老人怀里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哀求：“爷爷，莫忘接我回中国老家读书啊！”
　　 讲到这里，老人有些泪光闪烁，我心里酸酸的也想流泪。
　　 真不明白他们夫妻俩当初是怎么想的，竞然同意儿子留学不回国，竞然同意他独身一人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结婚生子。
　　 直至后来再次与老人接触闲聊，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人的儿子从小酷爱读书，还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常常尾着父亲串门子。走到东家，父亲坐下同主人攀谈，他就不声不响的钻到人家书橱里不出来。来到西家，父亲与主人唠磕，他寻着人家放在一旁的书报杂志，就拿起看个没完。直到父亲要回了呼唤他，他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书本，因为家里能看的书，都被他翻遍了。有一天他突然问父亲：“爸爸，书要读到哪里才合适呢？”父亲说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上大学，上了大学还可以考研究生。儿子睁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父亲，心早已飞向远方。
　　 上高中的时候，成绩一直名列前矛的儿子又向父母提出，上完大学他要出国留学，问同不同意。父亲说，只要你考得起，有本事，不说出国留学，就是上月球我们也支持。果然大学毕业，他考取了留美研究生，三年就读期满，被一家计算机信息技术公司捷足先登录用。那一流的枝术设备条件，那优美的工作环境和研究气氛，加上高额薪酬和晋级条件，他被深深吸引了。
　　 父母不同意，要他回来报效祖国，他说科学没有国度，在哪里工作都是服务人类，居里夫人是波兰人，不也在法国成就自己的事业吗？我在异国工作不是为哪一个国家，而是为自己的职业生涯，为人类的科学事业。可是，无论怎么也说服不了父母，最后他只有向父母承诺，在美国工作几年，取得一些经验技术后就回到祖国，父母才同意了他的要求。
　　 谁知几年过去，他说回不来了。为什么？他说公司的研究开发工作进入攻坚阶段，他已是这个公司的技术助理总监，同事关系好，公司也很器重。更主要的原因，他又是短信又是电话的上告父母，他已经在美国有了心仪之人。说吴刚在月球遇到嫦娥，还能回来吗？弄得老夫妻俩哭笑不得。追问之下，他说他与本公司一位美国姑娘好上了，他已拜访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说他们都很喜欢他。很快，又商定了结婚日子，那位姑娘还主动发来视频，又亲热又甜蜜的称呼他们“爸妈”，邀请他们一定到美国参加婚礼。
　　 事情都这样了，我们做父母的还说什么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不知老人是忧是喜，我困惑无语。
　　 就这样，在一万多公里的大洋两岸，波涛汹涌的大海把两个老人与唯一的儿子隔离开来。
　　 就这样，十多年里，两个老人与儿子隔海相望，不知留下多少眼泪，多少牵挂和思念，直至两年前母亲离世时，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就这样，两年里，失去妻子的老人走出去，又走回来，在两岸间孤独徘徊。一面是家国，一面是儿子，他不知道那面才是自己的此岸。
　　 为什么会这样呢，究竞是对是错，谁对谁错？真的说不清楚。
　　 也许人生，就是一群为生命驱动而在暗夜里不停奔跑的人群，随时都有走散走失的危险。此刻，你的此岸，他的彼岸；彼刻，你的彼岸，他的此岸，无论是平生素不相识的路者，也无论是至亲至爱的一家人。
　　 能说不是吗？二十多年前儿子怀揣的出国梦，如今又在孙子这一代身上重演，而且梦之所向都在对方生长的国度，只是孙子的梦能否实现还是未知数，但我相信：有梦就有现实！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老人晨吹晚炼没有一天停息，即使在十分寒冷的冬晨和酷夏的黄昏。我想，他一定是在承诺妻子的嘱托好好活，他在等待儿子的儿子，回到此岸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