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扶桑花似乎在悄悄飘落，白昼的喧闹伴随着夜色的落幕退却。四周静悄悄地，连小径上总爱啾唧的那只小鸟也不见了踪迹。屋内，一片漆黑。小竹拧开台灯，卧室柔和的光，逐渐变亮些。走到茶柜，拿出笑天每月带给她的普洱茶盒，打开盒盖，捏几片细碎的普洱，放入青花瓷茶壶，冲上沸腾的开水，而后轻轻地合上瓷盖。虔诚地坐下，心绪随着壶里的茶叶在浮动，一瓣，一瓣，散开、聚拢、又散开、再聚拢……喜欢普洱茶，除了普洱的醇香沉静，小竹还渐渐变得与普洱茶一样有耐性。她深知唯美的东西总是那么难得，表面的繁华缺乏人生的真谛，就像暑夏里，一瓶冰冻珠江啤酒下肚，虽然畅快却未真正解渴。若是人生也如冰冻啤酒一半，那样的人生会不会很肤浅？
　　 小竹冲好一杯茶，慢慢小饮一口，心海起伏。如此亲密、亲如发肤的人，聚少离多，一旦相聚，是不是该好好珍惜相聚的日子呢？
　　 小竹嫁给笑天已经十年了。
　　 十年来，他们每月才能相聚一次。因为笑天在另一座城市工作，想调到一起谈何容易？因此，每月他们的小聚，笑天把小竹宠得如同贵妃一般，帮她打理一切所能打理的事情。收拾好家里，就拉着小竹逛街，帮她买她喜欢的东西，带她吃她喜欢吃的小食。
　　 现在，小竹腕上还戴着笑天给她买的翠绿的翡翠玉镯。此刻，小竹用右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左腕的玉镯，灯光下，翠绿的翡翠，闪着幽幽的光，灯影在玉镯里面浮动，左手不经意移动一下，灯影便像湖中涟漪，层层叠叠散开了。
　　 小竹看着玉镯里的灯影，默默叹了一口气，又想起去年生日和笑天在一起的情形。
　　 那天笑天从隔离城市请了假赶回来给小竹过生日。那时，笑天柔情似水，从外面带回来三盒小竹喜欢吃的银记肠粉，看着小竹一口气吃掉两盒，实在吃不下了，笑天才把剩下的那一盒吃掉。其实，笑天自己也很喜欢吃银记肠粉的，但是，看到小竹如此喜欢，他便让小竹先吃，等小竹吃够了，实在吃不下自己才吃。
　　 吃完了肠粉，笑天便打了一盆水过来，给小竹洗头。
　　 这么多年来，笑天一直给小竹洗头。开始小竹很不习惯，也不好意思。还是小时候，妈妈给自己洗过头发，多少年了，自己都到了做妈妈的年纪，突然有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说给自己洗头，当时的小竹是何等的幸福啊！
　　 笑天就那样细心的，一根一根地帮小竹洗着头发，一寸一寸地轻轻摩挲，一寸一寸地淋湿、放洗发露，再一点点地揉搓，小竹低着头，眯着眼，心里暖暖的，像流淌着一条幸福的河……
　　 可是最近，笑天是怎么了？
　　 十年了。
　　 多少幸福的日子，那些日子如同一颗颗珍珠，被笑天和小竹串成了珠帘，悬挂在他们的厅堂，阳台里吹来的风吹动着珠帘，那些珍珠便在小竹的眼前荡漾，在小竹心海激起层层幸福的涟漪。
　　 十年前，笑天和小竹相识相识于立冬，他们便把那一天作为他们家里重要的日子。
　　 今年立冬，天气有点阴，偶尔下了几滴雨，笑天赶回来和小竹一起庆祝，他们约定在城市中心会馆门前相聚，见面的那时候，天晴了。
　　
　　 二
　　 又是一个月没见面了，小竹非常高兴，两人在江边散步，小竹感到饿了，笑天便带着她在附近寻找她一向喜欢吃的银记肠粉。
　　 琶洲附近还真有一家银记分店，久违的肠粉味道，唇齿留香。笑天特意一口气点了四盘，层层叠叠地放在小竹面前，外加一碗浓稠喷香的鱼片粥。小竹吃得眼花缭乱，两碗肠粉一下就进入她的胃里，感到非常熨帖。休息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大概四公里，笑天和小竹商量决定步行就前往。待到琶洲广交会馆的时候，遗憾广交会已经结束，展馆不许进。经过会馆绕行，来到琶醍珠江啤酒厂，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因为路上闲逛看景，他们来到琶醍原浆啤酒厂，被服务员拦在门口，说下班了。心里好生失望，此番立冬选择这里，多半原因是为了品尝体验琶醍珠江原浆的。好在他们执着要进去看一眼，即使参观不到珠江纯生酿造过程，也要进去走一圈，也许有口福品尝到一滴原浆，也不虚专程此行啊！
　　 结果终于得到许可，他俩赶紧进去，竟然买到了38元一小桶的珠江原浆，令他们大喜过望！
　　 琶醍珠江原浆，清香绵软带着一丝甘甜。笑天一口口品尝着不忍大口喝，终于不舍得喝完，留下小半瓶欲带回，服务生善意提醒：这原浆是没有添加防腐剂的，不能过夜。
　　 “好的，我们今夜一定喝完，谢谢！”
　　 谢过帅哥后，他们走在江边等候天黑。
　　 天渐渐迷蒙起来了，琶醍酒吧街五光十色，渐渐斑斓。而江边高耸入云的小蛮腰，却焕发五彩光芒，完全没有以往的通体宝蓝，有些遗憾。
　　 笑天一个电话过去：“喂，小王吗？你在值班吧？马上将小蛮腰调成宝蓝色！什么？我是谁？你想不想做了？信不信明天换人？”
　　 “好吧，我马上调换！”
　　 “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干！你很有前途！”
　　 须臾，小蛮腰真的通体宝蓝，闪烁在珠江岸边，整个倒影映在江里，随着江水的涟漪颤抖着。
　　 “哈哈～怎么回事？”小竹笑翻了：“真的好神奇啊！明明是一个搞笑的假戏，你是在做比成样，电话根本就没有拨，小蛮腰何以如此配合我们？哈哈！”
　　 笑天也笑得不亦乐乎，一时间，他们满心欢喜！
　　 晚上回家，笑天不想让小竹辛苦下厨做饭，安排小竹进了家门后，他出去又买了两盒银记肠粉，还要了一盒米饭。
　　 小竹喜滋滋吃着，实在吃不完两盒。于是，剩下半盒给笑天。
　　 笑天笑着说：“你终于吃够了，看你这样吃法，真怕什么时候你一下吃腻了再不想吃呢。”
　　 小竹此刻想起自己特意为纪念结婚十年而备的西班牙红酒，便去酒柜里拿出来，笑天也把顺便也买的椰子味花生倒进盘里，红酒依旧，滴滴醇香。
　　 半瓶之后酒酣人醉，才想起还有下午在琶醍带回的珠江原浆，服务生特意嘱咐，它是不能过夜的，所以今天必须喝完才是啊。
　　 于是，放下半瓶西班牙红酒，继续喝珠江原浆，结果一阵失望，它的味道怎么淡了很多，完全不是下午在琶醍喝的味道了，他们面面相觑，突然目光都移向了西班牙红酒上，倪端原来在这里。
　　 是啊，珠江原浆再好喝，遇到了价格是它十倍的西班牙红酒，也会逊色的了。
　　 西班牙红酒的魅力混入珠江原浆，酒不醉人人自醉。
　　 江海跌宕起伏，波峰浪底，恍如进入仙境：轻舟、渔人、桃源、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双双飞天......
　　
　　 三
　　 清晨，没有想像的十年前的敲门声，他们醒了。小竹依偎在笑天怀里不想起来，笑天要下午才赶回单位，看看时间尚早，他们便相拥着说着说不完的话。
　　 小竹说：“对了，笑天，告诉你一件我最近很烦心的事。单位有一同事，因为我现在工作比较清闲，看她忙个不停，效率又不高，有时候就帮她一下，时间长了，哪一天我如果有事没帮她忙，我反倒不对了，她对我阴着脸，说我怎么没做什么什么……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我真是被她气坏了。你说，人是不是不能太宠着？”
　　 笑天说：“别和她一样，能帮就帮一点，不能帮说明原因，不要和她闹脾气，同事一场，也不容易，要珍惜。”
　　 “好吧。”小竹点点头，好像听进去了。
　　 接着，他们无意聊起了国语，聊起了拼音，这是小竹的强项。笑天是学理工科的，小竹是文科出身，自信自己绝对不能输给笑天。
　　 但是，不知说起一句话，竟然说起了卷舌音、舌尖音、舌前音之类。笑天坚持说小竹错了，小竹哪里会服气，他们争辩起来，笑天说：“小竹你怎么这样？你以为你是专家？还貌似专家来压人？你去查一查再说吧。”
　　 “好了，好了，不说国语拼音了，我们背古诗词吧。”小竹不悦，转移了话题。
　　 于是，小竹背起了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语以寄之》《青玉案·元夕》。
　　 笑天说：“再来一首，背岳飞《满江红》。”
　　 这首也是小竹喜欢的，她张口背了上阕，但是，下阕却记不起来了。
　　 笑天笑了说：“就这……还说喜欢？”于是，笑天提一个字，小竹便继续背下去。后来，又忘了，笑天再提一字，小竹又接上。
　　 不知何故，此刻小竹脑子像是短路了，笑天越说，她越记不住，结果，一首《满江红》，背得七零八落。小竹说：“还是背苏轼的《水调歌头》吧，这首肯定没问题。”
　　 “好，你背，我听。”
　　 这首小竹可以倒背如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竹得意洋洋，看着笑天等着他表扬肯定。
　　 可是，也许太在意，反而更出错。
　　 果然，笑天说：“下阕错了，丢了两句，你要不要再试一次？”
　　 小竹心里恨自己不争气，不甘心自己如此熟透的词都会有错。
　　 于是再来一遍。
　　 这一次，小竹发现了，被自己漏掉的，竟然是自己最喜欢的两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心里想着，口里就说了出来：“整首诗，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两句了。”笑天说：“就这样还说喜欢？喜欢的都忘记了，不喜欢的，还有能记得住吗？”
　　 小竹有些恼，生自己气，又怪笑天语言犀利，他以前从不如此讽刺自己的。今天可是十周年纪念日啊，悄悄来一个深呼吸，把不悦赶跑了。
　　 她又找一个自己得意的话题，说：“你听到歌王王菲唱这首词吗？”
　　 “听过啊！”
　　 “没听到有唱错的字音吗？”
　　 “没有。”
　　 “怎么会？你听，‘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王菲怎么唱的？她明明唱的是：低‘倚’户……”
　　 “当然是低倚户啊！倚着栏杆......”
　　 “不对，不对！”小竹打断了笑天的话，解释说：“是低绮户，绮是华丽的丝织品，比喻窗棱被雕刻成的花纹像美丽的丝织品一样华丽。不是倚靠栏杆的意思。”小竹觉得终于可以扳回一局，自信满满了。
　　 可是，笑天根本不信小竹，依然坚持己见，并且打开手机上网百度。
　　 “等一下。百度可以，你错了怎么办？我们赌一把！”小竹说。
　　 “好，赌什么？”
　　 “赌……？就赌礼物，对了，我们赌礼物吧，十周年，你还没买礼物呢。”
　　 “好，就赌礼物！”笑天答应了。
　　 于是，百度。
　　 终于，笑天承认是“绮”字了。但是，他又说：“就算是‘绮’，那么，王菲唱成广东音，广东方言的‘绮’就是读成‘倚’的。”
　　 “王菲是广东人？”小竹问。
　　 “她不是广东人，但邓丽君是啊。这首歌是邓丽君唱出来的，王菲跟着唱，自然就唱成邓丽君的音了。”
　　 “那么，导演、录音、策划、制作等等，一般人，都跟着邓丽君了？”小竹不屑。
　　 “哈，你以为，那些人都很有文化吗？当然也信邓丽君啦！”
　　 “你这样说就是为了证明你没错吗？”
　　 “不一定啊，也错，也没错。”笑天模棱两可起来。
　　
　　 四
　　 下午，笑天就要离开了，于是笑天陪小竹一起再去电视塔周边闲逛。
　　 以前看都是远远地遥望电视塔，塔的造型非常别致，上下粗，中间细，像一个细腰女子，玲珑婀娜地立在江边。夜里灯光点缀，五彩斑斓，把这座城市渲染得像一个童话世界，经过猎德大桥的时候笑天问小竹：“走左边好还是右边好呢？”
　　 小竹不清楚这里路况，说：“走左边好吧，眼前来说觉得左边好像视野更加宽阔，而右边有铁道相隔，视野受阻。”
　　 笑天说：“你总是只看眼前，你不会把目光放远一点吗？眼前能说明什么？当然走右边好了。”
　　 小竹心想：你就直接说我鼠目寸光好啦！
　　 想了想还是问笑天：“右边好在哪里？我现在看，明明右边有一条轻轨阻挡我们的视野，怎么就好了？”
　　 笑天还是不肯告诉答案，说：“你到地方自然清楚了。”
　　 走了一段路，终于过了桥，小竹这才看到，如果走左边就被隔离带隔住过不来了。要走出去很远才能走到红绿灯处，横过马路过来广州塔前。
　　 “终于明白了吧？怎么能只看眼前呢？”笑天又教训了小竹一句。
　　 “是啊，自己为什么只看眼前呢？从什么时候去起,被他教训成了常态？”小竹心里闷闷不乐，她想：可是，笑天他为什么就不能直接说出右边的好处？为什么不告诉我走左边前面有隔离带？为什么要等自己猜错才又是挖苦又是教训？他一定没意识到这样说话很伤人吧？或者习惯了？或者不觉得？这种语气的变化，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今年，看起来，他们的生活没有经历过七年之痒，却出现了十年之痒吧？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笑天他自己也许没意识到，只有走出庐山才能发现吧？
　　 看到小竹久不说话，笑天问她：“在想什么呢？”
　　 小竹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如你说的那样不堪。”
　　 笑天笑了，说：“我也没你说的那般聪明啊！”
　　 小竹想：“为什么我说你聪明，你却说我不堪呢？”
　　 默默通过地铁，就要分手了。
　　 笑天像是不经意地说：“你今早上说你同事的话，是对的。人不能太过于宠一个人，越宠事越多。礼物也是一样，不能买太多，太多了，就记不住，少才记得住。”
　　 小竹不是物质女人，她看重的是情意。
　　 “一如既往，顺其自然。”这还是笑天和小竹早年定的八字方针。
　　 不过，毕竟这十年，弥足珍贵！
　　 爱过，放在心底，就是一生一世！
　　 ......
　　 这次相聚以后，小竹用了七天来思考“爱”的问题。
　　 “爱”这个词，说起来很轻松，听起来很浪漫，想起来很沉重。
　　 十年的时光，造就了江天海浪，能够忘记吗？
　　 这是一段生活，本以为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本想一直好好珍惜的。
　　 以为遇到了真正的缘。但是，真正的缘，不只是给互相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而是对方认识你很多年后，仍喜欢和你在一起。但是现在还是吗？或者一方是一方已经不是。所以，失去了珍惜和呵护，才变得不堪了吧。
　　 真正的缘，不只是瞬间互相吸引，而是对方熟悉后依然欣赏你。但是，现在还欣赏吗？或者还是一方欣赏，另一方已经失去了欣赏。所以才处处贬低吧。
　　 真正的缘，不只是初次见面就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而是历经十年后依然发出“认识你真好”的心里话。
　　 七天之后，小竹给笑天的信上写着：
　　 亲爱的笑天：
　　 你好!
　　 七天没给你写信了，让你为我挂心、担心、忧心，也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其实，我真的在想事情，也真的没想明白。你问我：这几年多次到七天了，你都没有要好好思考的，为何这次就突然要思考了七天？你要思考的问题，以前没有思考过吗？不是一直在思考的吗？是的，多少七天，仅此十年。我这样说你该相信了吧？所以，也许珍惜过后，便是珍藏吧。也许，我们都会将这一切珍藏在心底的。
　　 这样，你再也不用在《十敲》或者《五敲》之日消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