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七
村东头土圪梁上那关新坟前,一根青竹竿儿挑着一嘟噜白幡儿,在冬天的风里呼啦呼啦飘着,就像贵七活着的时候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
贵七死了,那飘动的幡儿,就是贵七的魂儿,一直纠结在他的坟头,任风吹,任雪打……
唉,贵七死的可怜。林嫂说。
贵七是叫债给压死的!树根说。
贵七婆娘死得早,给他留下一个闺女竹叶,一个娃子磨杠。闺女十七岁就跟着一个给贵七做木匠活的外地小火娃儿跑了。
没了婆娘的贵七本指望闺女当他的小棉袄,不成想,闺女前年就叫勾命的木匠娃儿给勾走了。
那个木匠娃儿是勾命的鬼儿,把我闺女给勾引跑了!贵七见人就说。
贵七的娃子心粗,根本就不知道贵七的饥渴热冷。贵七下地里做活,饥了渴了,吃不上应时的茶饭。一年到头,头疼脑热,饥饱劳困,跟前都没个贴心的人。
磨杠十七岁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回到屋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饥一顿饱一顿,没停下俩月就跟着村里的一干娃子到外头打工去了。
贵七就巴望着娃子磨杠一头半年娶个媳妇,好赖屋里得有个女人,屋里没个女人,真不像个过光景的。
贵七老了,眨眼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想叫娃子磨杠回来,瞅瞅有合适的茬口了,给磨杠拉扯拉扯娶个媳妇。
唉,现如今,说个媳妇难哩!贵七爷唉声叹气,大闺女模样长得俊的,都往城里钻!模样一般的,在农村可抢手哩,还蛮高莫低要彩礼钱!难哩!
这个死娃子!贵七骂他的娃子磨杠,再不趁早下手,只有一辈子打光棍儿!
贵七在屋里一等就是三年。
第三年过年,磨杠回来了,还给贵七领回个闺女。
贵七凉了的心重新又热乎起来。
闺女,哪个村的?贵七问。
南坡的。闺女说。
姓个啥叫个啥?多大啦?贵七问。
姓于,叫青桃,跟磨杠一般大。闺女说。
贵七把磨杠叫到一旁问,那是你媳妇?
磨杠说,算是吧。
贵七说,啥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咋回事?
磨杠咬着贵七的耳朵说,青桃都怀上了,我的!
贵七先是一惊,咹?转念又一想,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也中!那还上门儿提亲不提?
磨杠说,不提亲回来做啥哩?回来就是提亲的,青桃他大、他妈打电话说,再不上门提亲,就撵过去死给我俩看。青桃害怕,才赶紧回来。
贵七问,那你这回回来拿了多少钱?
磨杠说,哪有钱,在外头,又是租房子,又是吃喝穿戴,哪样不花钱,打工挣的一点点儿,都花净了。
贵七说,我也是俩肩膀头抬一张嘴——净人一个!莫钱,拿啥去提亲?
磨杠说,借!
贵七问,到哪借?
磨杠说,有处借,就是利息高。
贵七问,多高?
磨杠说,二分。
贵七吓一跳,咹?这不是高利贷?
磨杠说,高利贷也得要,不要,我跟青桃的事儿就黄了,到时候,我娶不上媳妇,你也要不上孙子!
贵七抓抓骶脑(头)说,急了也只有想急法子了!
磨杠说,你先照个头,把钱弄过来,等娶了青桃,我还出去打工,挣着还着,不咋,咬不住你的手。
贵七说,反正我老了,就是把我的骨头砸碎了,也还不齐五万块。
磨杠说,有我哩,你先借来再说。
贵七按照磨杠说的,就借了邻村高天魁五万,月息二分,白纸黑字写上,贵七还摁了手印儿。
贵七请媒人去青桃屋里提媒,前后跑了三四回,光彩礼钱就花了将近四万,来来回回各项花销一万多,借回的五万块,没等到结婚就花了个精光。
磨杠和青桃结婚花销和收回的礼钱弄了个圆扯圆。
大(父亲),我跟青桃还得出去打工,不打工,那五万块高利贷莫啥还。结罢婚没过几天,磨杠就跟贵七说。
中,出去好好干,五万,得赶紧还,利滚利,驴打滚儿,怕怕哩!贵七说。
磨杠和青桃走了。贵七在屋里就有了巴头,心想,娃儿娶了媳妇,好好干,一头半年把外债还清啰,再给他生个大胖孙子,贵七就有后了,他就能安安生生享清福啰!
头俩月,一个月一千块利息,磨杠都是按时按点儿打回来。到第三个月上,贵七一等两等不见钱回来,就给磨杠打电话,电话里说没有这个号,急得贵七嗡嗡转。
贵七,你也是个老实人,咋啦,老实人不干老实事?月儿尾巴上,高天魁上门儿催债。
他高大叔,不是,高老板,这个月兴许娃儿手头紧,再等等,再等等!贵七点头哈腰说着好话。
再给你宽限三天,不然就甭怪翻脸不认人!高天魁撂下狠话。
贵七求亲戚,磨邻居,左借右借,好容易凑齐了一千块,赶紧在第三天头上给高天魁送去。
第四个月,磨杠又没给贵七打钱。贵七给磨杠一连两天打电话,电话里总说,对不起,您拨打的是空号。咋能成了空号哩?贵七弄不清咋回事儿。
眼看到了月底,高天魁又该来催债了,贵七着急上火,去信用社问问,看能不能先贷点儿款,救救急。信用社柜台里头有个女人,问贵七,今年多大?贵七说,六十四了。那个女人说,过了六十岁,就不办理贷款了!
贵七东跑西跑借钱,跑了两天,一厘儿也没有借到。第二天,高天魁果然来催债。
娃儿打不通电话,我都跑了,贷也贷了,借也借了,真不中!贵七可怜巴巴。
闲话少说,还,还是不还?高天魁吼叫。
还,肯定还,我又不赖账,就是这会儿不中……贵七就要跪下了。
明儿个我再跑一回,不中就先剁一根手指头!高天魁又甩下狠话。
你就是把我杀啰也不中呀!贵七说的话高天魁没听见,因为他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高天魁一早就来寻贵七催债。
贵七,贵七!高天魁一连喊了好几遍,没人应声。高天魁拍拍门,反上着,说明人在里头。
老东西!开门!还想赖账不是?你想钻到屋里就能躲过?不管高天魁在外头咋吆喝,屋里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天魁火了,一脚把木扇门踏开,嘴里还骂着,躲了初一,你还躲得了十五?
高天魁在屋里旮旮旯旯都寻了,还是不见人。他就寻思,老东西害怕剁指头,是不是藏在楼上了?他爬上楼,土房子,没窗户,黑洞洞的。高天魁就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头一照,吓得妈呀!尖叫一声,连爬带滚就下楼了。楼下的帮手也吓得跑出门外。
贵七死了,是吊死的,在他屋里楼上。
这样的故事,也许,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一群人的缩影。
问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