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将自己的住房扩大，然后装修。请来的木工，是我的学生，做厨房移门的，也是我学生，做窗帘的还是我学生，定做席梦思，还是我的学生帮忙弄好的。
　　 我的木工学生给我装修书房时，我没事就和他聊天，渐渐地，那些尘封的往事，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有句话叫“往事不堪回首”，但我相反，我的往事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我那无悔的青春岁月！
　　
　　 一、报酬低到尘埃里的山村教师
　　 我是1987年当村小代课教师的，那时，我们村小是个完小，人数不多，才六十多人，却是一到五年级。有四个教师，最大的何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都七十多岁了还在教书。他原来是公办教师，后来他的妻子忍受不了到处迁徙之苦，就在我们村落户了，何老师的公办改为民办。到八十年代，许多民办教师都转为公办了，何老师一直在等机会转回去，只为能拿到退休工资，结果教到七十多岁，他生病去世了，也没有转成公办。
　　 除了何老师外，还有石老师、章老师和朱老师，朱老师是石老师的外甥女，马上要出嫁了；章老师的丈夫是民办老师，才三十岁就得病去世了，乡里照顾她，让她当老师的。当时很多家长很不满，认为学校老师选拔不公平，在朱老师要出嫁时，村里人要求通过考试的方式来选拔，我就是在考试时考上的。
　　 当上了老师才知道，这个山村民办老师，用《红楼梦》中贾珍的话形容最贴切，“黄柏木作磬锤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当时工资说是涨价了，可每月才48元。
　　 我接受的是复式班，二年级和五年级，二年级十二人，五年级七人，按照村里孩子人数算，不止这几个，很多人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回家了。教的科目有语文、数学，还有自然、历史、美术这些，别的老师都不教，因为上面没再三要求，也不考试。我进去之后，将所有的课程都开了，不为别的，只为这些课本都是花钱买来的，不教浪费。教了之后才知道，学生对自然和历史的兴趣，比语文数学大多了，我自己也获益不少，以前，我根本分不清太阳系有哪九大行星，教了自然才知道的，还知道这些星星绕太阳公转的时间。我教历史不用参考书，甚至连课本都不用，就能将历史讲得精彩之极，我的历史知识，来源于《东周列国志》、《杨家将》这些野史。后来，我的学生在小升初考试时，历史总分50，我的班均分48。
　　 另外，我还将书法课开起来了，因为在我读小学时，我的老师张老师就是教我们书法的，使我们那一代人，个个写一手漂亮字，在中学被老师另眼相看。况且，我们是宣纸产地，更应该要写好毛笔字了。多年以后才知道，这就是素质教育，而我在1987年就实施了。
　　 这样一来，我的教学任务是两门语文，两门数学，两门思想品德，一门自然、一门历史，加上两个班的书法。五年级可以临帖，二年级没有描红本，是我用毛笔在九宫格上，从一点一横开始手写的，然后叫他们描，这样坚持到我离开学校，我原先的一笔好行书，被“邯郸学步”了，成为一手柳体正楷。
　　 每天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改头天晚上的家庭作业，然后上课。二年级语文，五年级数学，这样上，一个班讲解课文，另一个班写作业。在上课之前，先让上语文的预习课文，我给上数学的讲例题。讲好之后，让成绩差的上黑板做给我看，他们会了那就大家都会了。等语文讲解完之后，让他们挨着带读课文，我就可以改数学了。就这样一下课就改作业，中午吃完饭，还要写范字，下午又将上午的倒过来上，上午语文的下午数学，唯一不同的，就是上午第三节课，我给五年级上自然或者历史时，让二年级画画，不用我讲解的。有时候批相同的日期，一天要批100次以上，错了还要教会他们订正，还都是下课批改。只有作文才带回家。后来，我让复式班写作业岔开写，晚上写了语文，就不用写数学。与其说是减轻学生作业负担，还不如说是减少我自己的负担。因此，做我的学生不太累。晚上写作业都是在训练册上写，我规定只写两面，这样批改时不用翻开。其实，每次学生写作业，我自己也在做，将答案算出来，自己看着也容易改。
　　 我教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在黑板上讲解汉字结构，然后写范字，让他们照着我的柳体结构写，一直到小学毕业。这样教了，学生就不会少笔画，多笔画，也容易记住。我从来没有罚学生将一个字写几十遍，最多三遍，不好看再写五遍。后来我离开学校，发现后来的老师，让学生一个字写一页，六十五遍！我真不知道，这种劳民伤财的行为有什么用？唯一的用处，就是学生讨厌老师。
　　 我教了十二年书，都是复式班，后来我采用包班制，一班人从一年级教到小学毕业，我可怜的学生，在小学只有我一个老师。
　　 那时，我们的学校开始衰败了，在我读小学时，村里做了两间土木结构的教室，只能容纳两个年级，我读四年级时，教室在祠堂里。等我读中学了，学校又做了三大间砖木结构的新教室。我当老师时，所有的教室都坏了，那间土木结构的都成为危房。砖木结构的，窗户玻璃全没了，冬天用塑料布挡风。屋顶也常常漏水，墙上的石灰掉了，斑斑驳驳的。水泥地上有许多大小不同的洞，学生的课桌，还要找一块好地方放才稳当，课桌也都是学生自备的，红的黑的，有抽屉，没抽屉的都有，黑板都快成白板了，学校的学杂费才12元，根本没钱修理，村里不管，到乡教委诉苦，他们让找村里，等于没有说。
　　 我原来读书时，学校有一块很大的操场，可以在那里搭戏台唱戏，还可以放电影。但后来，那块操场被三户人家瓜分为菜地了，我们学校的校长石老师竟然不管。
　　 我们也没有办公室，反正每节课都要上，下课要改作业，有时候，向学生借一条光滑的好凳子坐在走廊里，将作业本放在腿上改。好在我们的教室门朝南，冬天可以晒太阳，夏天可以避光。
　　 付出了这么多劳动，我们每月的工资才那么一点，那时的彩电，要2500元，一双好运动鞋90元，我们的工资只能买一只鞋。要买一台电视，得不吃不喝干四年，可悲的是，这种状态，直到我离开也没有改变，国家给我们的工资一直是48元。
　　
　　 二、当校长的大手笔
　　 我当老师的那年冬天，何老师生病了，乡里说，我们学校学生少，如果按照师生1：25来算，我们老师还超编了，因此决定，将五年级迁到邻村就读。那是我的班级。第二年开学之前，由我去做学生工作，结果学生都不愿意出去，表示从此辍学。教委主任让我们三人将学校顶起来，原来只有我教复式班，现在石老师也要教了，章老师孤儿寡母的，让她教一年级单班。我们的工资可以每月加5元。结果等我们这么做了，工资一分也没加。
　　 到了1989年春天，石老师也辞职了，他家里做了楼房，欠下了5000元外债，照这个工资来还，得不吃不喝干十年。乡里将一个和我一道考试的中学生，找来顶替石老师，这个老师也姓何。
　　 乡里决定让我当校长，实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因为我没结婚，没有家庭负担，比章老师强；教了一年半，也比何老师有经验。真是乱世出英雄啊！
　　 当时，很多人都准备将孩子往外面转了，因为对我们没信心。我对他们两个说，抓教学质量，一时半会不见成效，不如从学生生活方面着手吧！因为我们学校不烧水，学生都到校后面的老李家讨茶喝，几十个学生，人家烧水都来不及，老李家老奶奶，天天拉着脸说：“冷水要人挑，热水也要人烧。”一些孩子没水喝，就跑到河里喝生水，一个一年级孩子，曾经栽倒水里，磕破了头。
　　 我决定给学生烧水，有户人家三个孩子读书，家里太穷交不起学杂费，但他们家有很多炭卖不掉。我就和这个家长商量，让他用炭抵学杂费。茶叶让学生每人带一把来，开始还买了几个玻璃茶杯，一个星期打光了，只好让学生自备。我们的茶，放在一只铁皮水桶里，每天让大孩子抬水回来，我们三个老师轮流烧。这办法真灵，大家都夸我们做了件好事，原来家长更关心的，是孩子的身体。
　　 那一年还不错，我带的五年级，在全乡考初中时，个人名次从第二名到第五名，都是我学生得到的。这已经是第二个五年级了。
　　 那年秋季，章老师再婚，石老师又来教书；到90年春天，石老师又不教了，找了个宋老师来，他原来是中学老师，因为赌博被辞退了。我们学校的老师，真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年秋天，乡教委建议我办个学前班，别的学校都办了，如果有二十五人，可以给我一个编制，加一个老师，我立马跑到村文书那里，借来户口册，从四岁到六岁，只有二十三个，我想差两个还有什么关系？没有教室，我跑到我的闺蜜家，她家女儿才三岁，家里房子挺宽的，我许诺，如果在她家办学前班，给她家租钱，还免费让她女儿就读，她同意了。没有课桌，我将学校唯一的娱乐设施，一张乒乓球桌搬来了，到乡供销社买课本，几套课本还不全，我让六岁的拥有语言和计算，五岁的拥有常识，四岁的拥有美术，反正他们不识字，要不要书没关系，还找来一个小女孩当幼儿老师。
　　 等我兴冲冲地向乡教委报告，我已经成功地办起学前班了，指望乡教委给编制，结果乡里说，我们没有二十五人，达不到要求。没办法，我只好在学前班里的学费中，拿钱养活老师，这一养就养到我离开，我的学前班，始终不被乡教委承认，成了私生子。
　　 后来，村文书还好，将村里多余的空房子，腾出一间当教室，就在学校边上，我可怜的学前班，总算回到学校来了，省了房租钱。
　　 第二年村里干部改选，文书当上了村长，石老师也到村里当了干部，我被选为乡人大代表，我的提案就是要求，收回被占有的操场。按照我的思维，趁着新官上三把火没燃尽，赶紧找他们办事。在乡里和新村长、石老师的帮助下，操场终于退还，一年后，我的学生就在天然草坪上打滚了。
　　 我们村里那时有钱，书记的女儿高中毕业在中学代课，一年后被辞退，我让村里出钱，将他女儿聘请来小学教书。书记很感激我，我趁机向他提出，学校乒乓球桌坏了，能不能给我制一张新的？书记也答应了，于是，我们学校有五个教师，六个年级，他们每人教一个班，就是我“能者多劳”还教复式班。我对书记的女儿徐老师说，那张乒乓球桌是她的陪嫁。要知道，我们学校唯一的体育设施，就是乒乓桌，我们学校的学生，从三年级开始，就会打乒乓球，每年六一儿童节，中心小学举办小学生运动会，乒乓球的单打冠军，别的学校都没有得过，被我们包揽了。他们都是大学生教小学生，我们几个老师，就是宋老师会打，我可是看都看不懂。
　　 到1994年，乡里决定，将我们学校土木教室拆除，重做新教室，土坏了，木料还好。我向石老师要求，将木料要来，让木匠制成了课桌，制作费六百多元，我用两学期还上的，正好木匠家有孩子读书，抵他们的学费。
　　 课桌制好后，我们自己买来树脂漆，自己打砂纸，自己油漆的。我终于终结了学生自备课桌的历史。学校做好后，也有办公室了，进入办公室后，我将大铁皮水桶换成保温桶，不再烧炭，改为烧煤球。我发现这样有些浪费，烧两个不够，三个多了。后来我发现，远处的学生每到下雨时，由于路远，家长都来送饭，被淋成落汤鸡。我想如果在学校烧饭，远处学生不就可以不用回家，也不用家长送饭了？这样一天三个煤球不浪费。
　　 我把这个建议告诉学生，家长一直同意，我说那加工费要多一些，别处每斤米两角，我们要四角才行，一斤米可以吃五天，家长说一星期才四角，不多！就这样，我们给自己加了个负担，每天老师烧了水之后，还要烧饭，徐老师也在学校吃饭，她负责给学生打饭。这个主意，家长也一直说好。在学校煮饭，带来的好处是，学校的热水充足，我们三个女老师，可以在学校洗头。
　　 我的大手笔还有，在我当教师期间，杜绝了流生，我们村里的入学率、巩固率、毕业率都是百分百。开始的学费，是每人12元，后来涨到220元，很多人没有钱报名，我采取的是分期付款式，开学先交100元，到中间再交剩下的。那时，分期付款在中国还没出现呢！
　　 后来，学杂费变高了，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乡财政搭车收费的教育附加费，我们收了之后，还要上交到乡里。每个学生20元，连学前班也要交。我说“呸！学前班是我们学校的私生子，没人承认的，还想收钱！”我将那笔钱，用来将旧教室的地面重新修补了，那时，屋顶村里出钱换了瓦。有几年，学杂费中还有一笔钱叫“教学仪器费”，每人10元，也要上交的。我也私自截留了，用来给学校粉刷墙壁。教委主任说我不该截留，我说：“教学仪器不就是圆规、三角板这些，我已经买了！我想要一个天文望远镜，你们又不配！难道每年都是配三角板、圆规？要说仪器，教室才是最主要的仪器。”主任说，县教委要追究的，我说让他来吧！我还要找他说理呢！难道在破房子里，堆一堆三角板？
　　 教委主任让我找人，在教室外面写上“百年树人，教育为本”之类的标语，我说这个破房子都不修，还写标语？这不是乞丐擦口红吗？我们没有流失生，入学率百分百，已经做到了！不要空喊口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