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很多年前
　　 十二岁那年，我在村里念小学六年级。班上只有十三个学生，我常年考第一，偶尔是第二。已经习惯了是老师和家长的宠儿。
　　 一次，和母亲一起，去嫩江。路过铁路小学时，看到那漂亮的建筑，和墙面上一个双手托起萌芽的图案，心想，要是在这里学习就好了。
　　 那时我还是很少出村的孩子。觉得县城的豆浆和油条都很好吃。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动念。心里的一转念，很容易成真。
　　 本来应该初中才去县里念的。结果，爸爸妈妈突然决定，让我立刻转学到铁路小学。说是先让我适应一下寄宿生活，等初一就习惯了。主要是表姐正在念初三，也在宿舍，可以照顾我一段时间。
　　 就好像他们能听到我心里无声的想法。
　　 开始时，我很高兴。成了那十三个孩子里面，第一个走到外面世界中的人。
　　 渐渐的，我开心不起来了。第一次离开父母，在宿舍住。虽然有表姐处处呵护，还是很不适应。周末会把衣服，带回家给妈妈洗。虽然看到同伴红很酷，什么都能自己搞定。
　　 最不习惯的是学习进度，和方法。连老师的教学方式，都令我陌生。
　　 成绩开始直线下降。新班主任看这个乡下小孩的眼神，也异常严苛。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老师的冷遇。不禁怀念起从前，有的老师讲课前，都是先用目光找到我，对我笑一下，才开始的……
　　 落差太大，我开始无精打采。讨厌看到新班主任，讨厌上课。
　　 尤其是班主任的课。我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愿意听讲，而是把头埋在桌子上。因为她说，担心我影响全班成绩，建议我不要参加中考。
　　 回到家里，郑重跟父母提出，我要辍学。讨厌学校。不想再学习。母亲很心疼我，差点哭了。父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告诉我，不喜欢考试，可以不考。他可以找人送我直接进中学。
　　 那时的学藉制度还不严格。爸爸也只是一个农民。为了自己的孩子，费力托人而已。
　　 于是我继续无精打采，在教室里挨着。班主任已经知道我不参加中考，对我放任自流。
　　 那种毫无归属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想念从前不起眼的乡村小学校，想念那里亲切的老师，想念那十几个同学，尤其是和我形影不离了六年的侠。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怀念就是，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周末见到侠时，纵有千言万语，也绝对不肯吐露自己受到的挫折。那时小小年纪，已经开始要面子。
　　 又一天，我继续痛苦的上着课。虽然那课是考前自习，似乎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同桌是琪。一个眼睛大大的清秀男孩。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总是一眨一眨的。
　　 他总是试图鼓励我：“我家有一个亲戚，住在你家前村。他说你学习特别好，在那一片都有名，那里的人都认识你。我不相信你学不好，你肯定行的。”
　　 我那时也很少说话，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不会与人接触，大概只是不知所措的，对他笑笑。
　　 他还是不放弃对我的救治：“都是班主任对你不好，你好好学，给她看看啊。”
　　 我还是不说什么，习惯自己承受了。突然有人关心，心里酸酸的，只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琪的话是唯一的暖意。
　　 上中学后，初一的下半年，我的成绩慢慢恢复了正常状态。那个时候，琪被分到了二班。而我仍旧是自闭的性格。一直没有机会对他说，谢谢你，你说过的那些话，其实我一直都记得。
　　 工作后，二十几岁时，在单位遇到琪两次。一次是他来办结婚证，另一次是他办独生子女证。那时，他和班上很多同学一样，去了铁路部门工作。外表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清秀，大眼睛，长长睫毛。
　　 我虽与同学们疏于联络，也知他一度惊世骇俗，娶了一个小姐。以至于一些原本和他有接触的男同学，都不再和他联系。
　　 后来，听闻他又喜欢上另外一个小姐，与之私奔。自然和妻子离了婚。工作也办了停薪留职。
　　 他再次出现在大家视线里，是今年，因为微信同学群的建立。
　　 他在北京天安门前照快相。似乎是孤身一人。讲起自己的经历，觉得自己少不经事，误入歧途，走了一段弯路。
　　 看到他现身微信，我也一反常态，陪他聊了几句。平素，在网络里，我是惜字如金的，极少与人交流。
　　 琪回忆起中学时代：“上学时不理解，你为什么那么辛苦学习。现在有些明白了，没有学历，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啊。”
　　 我那时只是因为，没有退路。
　　 前些日子，静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琪从北京回来了：“他点名想见你。我告诉他，放心，一定满足你这个愿望。”所以她安排了一个场，邀请我参加。
　　 毕业后，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琪。
　　 等他出现后，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都反映在容颜上。还是那样瘦，只是黑了，憔悴了，平添了岁月的风霜。
　　 仔细看，也有细纹了。从面相上来说，鼻子有点歪了，运势走低的表现。
　　 琪确实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而是多了油滑的江湖气。非常能说，见每一个人都热情洋溢的叫老同学，对女生全部叫美女，对同样有过当兵经历的影，追着叫老班长。
　　 影笑他：“你现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已经不是一般的能说，极其喧嚣热络。也不再真诚，有很多世俗的标准。也许是在外面那么多年，他被那些世俗的标准，不止一次的衡量过。
　　 从坐下，他就告诉我们，当兵的战友们也在请他，就在隔壁的饭店。他是赶场过来的。这件事情，他反复提了七八次之多。
　　 我原本打算，和他们一样，请他吃饭，欢迎他回到嫩江。
　　 可是那一次相聚，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年少的时候，我只和自己的好友在一起。
　　 三十多岁的时候，除了工作的业余时间，我只和令自己舒服的人在一起。到了这个年龄，更加没有必要委屈求全了。
　　 人与人，不必志同道合，甚至不必是同类，但一定要能聊得来。
　　 否则，只会觉得彼此都很陌生，不相为谋。
　　 只是，我离开的时候，琪当众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对他讲起，当年对他的谢意。他很茫然：“学习那么差的我，也曾鼓励过你吗？”
　　 岁月总是很残忍，连你珍惜着的东西，都会改变得面目全非。
　　 此间，不再有少年的问候。
　　 唯有冬日的风，冷淡飘过。
　　
　　 二、抑郁
　　 某天。婉请我们吃饭。她只大我两岁，儿子小飞已经十四岁。以前只在她的空间里，见过这个少年的照片。现在，他带着少年特有的明亮羞赧，对这些中年阿姨们笑道：“我不上相。”言外之意，对自己的外表很自信。婉有古典美，她的儿子继承了母亲的良好基因，颇为清秀。又上进，已经养成良好学习习惯，还像婉一样活泼开朗，阳光生动。
　　 另一个同事夸他颜值高。他笑得很开心：“呵呵，还知道颜值。”
　　 原来这一代人，在他的心目中早已落伍。
　　 觉得他很像我的朋友林瑜。会在书上标很多自己的批注，都是他认为的重点内容。会一些乐器。那种爱说笑的淘气，偶尔的幽默。可以想象出，再长大些，一定更贫嘴了，轻倩俏皮。也许，也会像瑜那样，有外语天赋。小飞听了还是笑问：“那他有我这么帅吗？”
　　 ……好像没有。
　　 婉提及她如何与小飞相处，都是朋友式的尊重：“他爸不会教育，上来一阵猴稀罕，上来一阵又审他，都和谁去玩的，有没有女生？孩子爱回答才怪。如果你问他的感受，今天玩得高不高兴啊？没准他就主动一五一十跟你汇报了，气氛还融洽。还有的家长，儿子个子都比他高了，还追到学校去，当着儿子同学面干涉他，肯定把孩子逼到对立面去。”
　　 难怪小飞有那种轻松自由的感觉。和婉的民主平等方式密不可分。
　　 让我想起一句话。如果想了解一个男人什么样，就看他选择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想了解一个女人，就看她的孩子。
　　 接触了一次小飞，让我对婉的好感再一次加深。
　　 宴席上，自然有机会接触其他女人，和她们的孩子。其中一个女人，一直口口声声羡慕别人家孩子的学习成绩，羡慕别人家孩子的性格。这样当众充分贬低着自己的儿子。又叹息又抱怨。等她的儿子来了，果然是抑郁而沉默的少年，一声不响，只是埋头吃饭。明明已经十几岁了，仍旧被她一次次强制：“再把这个鸡翅吃了。”少年坚持不肯，她仍执意强迫他吃。完全还把他当做几岁那种不懂事，不知饥饱的小孩子。
　　 很多母亲在做这样的事。周围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最可怕的是，她们还会认为，自己在为孩子好。还会觉得，子女不能体贴她们的心意。
　　 那一刻，我又想到了人出生之初的被动与无奈。从某种角度来说，生之不公，比如这些孩子无法选择他们的父母。谁不愿意有一个美丽，温柔，智慧，有分寸的妈妈呢？
　　 可惜有的孩子，不但要面对父母的严厉，还要受父母感情纠纷的影响，承担他们性格上的缺陷带来的后果。甚至有的孩子，长期生活在缺乏爱的荒漠里。在最需要关怀的年龄，被父母所忽视，所粗暴对待。
　　 连韩剧《主君的太阳》里，也有被家暴的小朋友。可见不分国界，不分种族，这其实是一个共性存在的问题。
　　 当有一天，孩子长大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很愿意相信父母始终是爱他们的。只是童年的那些阴影，很多悬而未决，有时，甚至需要他们用半生来消化。
　　 韩剧《没关系，是爱情啊》，里面的男主反问女主，难道善良的人就不会伤人吗？我母亲像天使，可是她仍旧会伤害到我。
　　 有一天，林瑜对我说，他有短暂的抑郁。会想到一件严重的事。我很平淡的回答，其实自杀的念头，很多人都曾经有过，可能还不止一次。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们都是貌似稳定完整的大人。从表面上看，每个人似乎都没有什么事。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缺口在哪里。
　　 也许那个死穴，与生俱来。那些问题，恰恰来自于那些至亲至爱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