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龙虎关高山峻岭，西上二十余里的山巅，风景绝美。有百亩丰盈草地，漫无边际，素有“天仙草原”美誉。还听说在长满“天仙草”的山坳背阴处，终年云雾弥漫，长有数株百年“云雾古茶”，若有幸得见了，采得几捧嫩叶，可是极品好茶呢。心，向往。
　　 初冬，路经龙虎关。突然念及那传说中的“天仙草原”“云雾古茶”，决心独自上山一趟。
　　 初入龙虎关口，只见一侧高山林立，一侧河水奔流，形成峡谷，水流湍急，礁石嶙峋，漩涡密布。加之两岸石峰突兀，石岩交错，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大自然的威力，让人骤添敬畏。
　　 龙虎关位于湘桂边界的江永县西南端，是五岭山脉中的一处隘口，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相争之地。雄关漫道，浩浩林涛，阵阵疏风，我虽为小女子，此时此刻，内心也不由平添几许英豪气概。
　　 一条公路蜿蜒逶迤，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车在山路十八弯的岭上慢慢行驶，路旁可见许多山里人家，门前门后挂满玉米棒子，干辣椒，干豆角。屋旁亦有许多树枝柴禾，码得整整齐齐。真的是山青木秀，一派宁静祥和气象。想来，这儿的山里人家生活一定清闲自在。念之，心境豁然开朗。
　　 一路西去，山里人家逐渐稀少，甚至路人绝迹。偶尔路边有一两座木质或竹子搭建房屋，屋前屋后竹篱菜畦，屋侧清泉顺岩而下，透着清凉，大片潮湿的青苔攀附在泉口，与世隔绝般寂静，颇有“清泉石上流”的古雅意境。越是往山里深处，越是看见大片大片的松林，直入云端，颇有万壑树参天的感觉。入眼只见层层叠叠的绿，铺天盖地的涌至面前，深绿，浅绿，大绿，墨绿，它们在山上肆无忌惮的蔓延。车仿佛在绿的海洋中畅游，而我只是这绿色海洋里的一枚小小的浮萍。
　　 情绪昂扬转过数个山坳，见路的左测有一个大缺口，好像被山神咬了一口一样，狰狞地望着路面，让人心生畏惧。缺口痕迹有一点老旧，应该是早先年被暴雨冲刷留下来。缺口边立着“山体滑坡，小心驾驶”、“风坳口”的字样。缺口右面是一山谷，略十几米，很是惊险。
　　 “云青青兮欲雨, 水澹澹兮生烟”。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风清云朗，突然就风云变幻，小雨飘飘洒洒了，给大山蒙上了一层水雾。能见度大大降低，不能前行了。
　　 隐隐约约我看见在山路边有一山居人家。慢慢行至面前，木制屋墙，木制窗台，屋顶松皮覆盖，透着岁月的斑驳痕迹，颇有古色古香的韵味。木门是虚掩着。小心翼翼将车泊好，我正寻思着如何去跟主人打招呼避雨。却听见几声犬吠，一只通体毛发乌黑的大犬把门拨开一小半，探着脑袋，眼睛乌溜溜的瞪着我，立在门口威风凛凛地叫着。大犬的脑袋上还有两处毛发凹陷，看起来更像一位战场归来留下拼杀剑痕的勇士，更添霸气。见此情景，吓得我心砰砰乱跳。无奈，我只能按了喇叭。喇叭声消，屋内传来一声呵斥大犬的声音：“黑子，叫啥呢叫，又在吓唬人，晚饭饿你一顿。”声音宏亮，颇具威严，又带有一点宠溺的语调。叫黑子的大犬立马乖乖的老实下来，转了头，摇着尾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现身一位面容清瘦，衣着深蓝色开襟布褂子，足蹬黄布鞋的大伯。他一身干净利落，山眉水眼，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的。看不出他的年纪，五十？五十几？六十？在这幽静大山雨中的茅 前，他给人一种飘然出世的感觉，我有刹那恍惚。我注意到老人的衣服沾了一些木屑。
　　 一阵急雨敲击着车窗，腾起一团雨雾。
　　 摇下车窗，我对老人说：“大伯，我上不了山了，可不可以你在这里避雨一会，雨停我就走。”
　　 老人看看我，点头示意。突又转头朝屋内喊："阿琇，拿把雨伞来，有一姑娘进屋躲雨。”
　　 老人把门打开，一股山风鼓起大伯衣襟。一位和蔼的大娘递给大伯一把雨伞，还有一顶斗笠，想来这大妈是老人嘴里的阿琇吧。
　　 老人戴了斗笠，撑开伞，接我进屋。刚才威风凛凛的大黑，此刻变得老实许多，不过仍然与我保持两步距离，好像对我有防范心理。进得屋来，我抖落飘落在伞上的雨珠，把雨伞放在门后的一个桶里，免得弄湿了屋内。进得屋内，大概是因为天气阴郁的缘故，屋内有一点暗，一时看不清楚大致情况。放雨伞时候，我注意到桶是木制的，桶身已深褐色，桶身还雕刻了一些花纹，厚实又大方，看起来有一种古朴的美感。放好雨伞，大伯指了指凳子招呼我坐，自己也坐了。慢慢适应屋内的光线，我看见大伯随手捡了地下的一把刀具慢慢地雕刻起来，他的手里雕刻的是个憨态可掬的小狗木雕，略俱大致形状，很是可人。
　　 我礼貌地说大伯大娘打扰你们了。
　　 大娘说：“姑娘你这哪里话呀。下雨天，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
　　 又说：“你们年轻人呐，就喜欢爬个山看个树瞧个草儿，姑娘，你是去看‘天仙草原’的吧？这个路可不好走，遇个下雨什么的，就危险了。”说着就笑笑摇摇头，叹息一声，又摸索着抓了一把花生让我吃。
　　 我笑笑，刚想回答大娘。我突然发现大娘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惊呼：“大娘，你眼睛？”
　　 大娘听见我的惊呼声，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我啊，睁眼瞎都好几年了。姑娘你别怕。”
　　 大娘一边说一边把她身边的一把凳子摸索着让我坐，她自己也坐下。又摸索着面前的篮子，篮子里是一篮花生，剥了一大半，花生壳放在另外一个篮子里。大娘拿了一把花生继续剥壳。想来是我的到来，打断了大娘手里的活儿。大娘又叫我吃花生，我答应了。那只大黑，望望我，温顺了许多，乖乖地靠着大娘的脚边躺下，偶尔摇晃一下尾巴。
　　 我一边帮大娘剥花生，一边悄悄的打量着大娘。大娘衣着朴素整洁，圆脸，鬓角已然些许斑白，不过梳理得整整齐齐，盘了一个发髻在脑后，神态祥和，颇为慈祥，见之可亲。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容颜，想来年轻时也是皎如秋月般的女子。只是一双眼睛，却无光泽，让人心生叹息。
　　 我心里暗想：大娘的眼睛不知是先天如此呢？还是后天其他原因造成的？若是先天的，老天待人难免不公。若是后天的，也不知大娘如何至此？我的心里百转千回，却依然不动声色。
　　 屋里很安静，只听见屋外的风雨声，一声一声，倍添屋内的幽静祥和。屋内我听见大伯一点一点雕刻木头的声音，一缓一缓，这声音倍添屋外的风疾雨骤。
　　 雨越下越大，寒意越来越深，此情此景，在这大山里，显得格外幽静。
　　 雨继续下着，松皮做的屋檐下，雨水开始哗哗的响了。坐在屋内，朝半开的木门望去，远山近树皆笼在雨雾中。在这初冬的大山里，蓦地添了几许寒意。我下意识的搓了搓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呵气。
　　 大伯见我呵手，放下手里的活，转身去屋角的水缸里滔了一壶水，挂在堂屋的铁钩绳上，添了柴禾，柴禾旺了，照得整个屋内亮堂了许多，暖意也渐渐萦身。
　　 我一边帮大娘剥花生，一边打量着屋里陈设。
　　 整个屋内很简单，没什么过多陈设，想来是一艰苦人家。板凳桌子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看得出主人是个生活简洁的人。堂屋正中供奉着先人牌位，写着金氏列祖列宗的字样，供奉的不是水果，而是几颗硕大的松子，一捧山茶果，倒是别具一格。先人牌位的前下方有一个八仙桌，八仙桌洗得很干净，可以看出木头的纹理。桌子上有一套简单的茶具，都是木制，颇有古朴雅姿。想来这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靠近饭桌的墙壁，有一个木制长两米宽一尺左右的长板凳，板凳上整整齐齐的码着许多书籍，不过都是小学生的课本。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五年级的，一本不少。
　　 靠近书籍的墙壁角落里，有一大堆雕刻品。有憨态可掬的大熊，有神采奕奕的小鸟，有灵气逼人的小鹿，有神态调皮的小猴子，各式各样，躺着卧着飞着酣睡着的小动物的雕刻品，让人颇为惊讶，爱不释手。更让人赞叹的是其中有一套木雕的茶具，茶杯圆形，每个杯身寥寥数笔雕刻一枚茶叶，栩栩如生，仿佛刚从茶树下摘下，还滴着露珠般，手工精巧，一下就让入了眼入了心。难怪别人说高手在民间，的确如此啊！想来这都是大伯亲手雕刻的。
　　 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右边的木板墙壁上，贴满了许多奖状，满满一面墙，右边的墙壁贴不下，左边墙壁又贴了好几张。奖状都是“金小茶第一名”、“金小茶第二名”、“三好学生”、“市小学生书法一等奖”等字样。想来，这个叫金小茶的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我在心里暗暗猜测，这叫小茶的是大伯大娘的女儿？可是不像啊，以大伯大娘的年纪应该不是。那么应该是大伯大娘的孙女？
　　 我思绪在打转，手忙着剥花生，眼光默默地瞧着大伯雕刻。一些木屑落在大伯衣襟上，大伯却仔细地吹落木雕上的木屑，神情专注，仿佛手里的是一件稀世珍宝般。大伯虽然眼神神采奕奕，不过岁月月还是在大伯脸上刻下了沧桑印记，山里生活艰苦，何况大娘眼睛又如此呢。
　　 花生很快剥完了。大娘起身，一不小心打翻了装花生壳的篮子。花生壳撒了一地，大娘差一点摔倒。幸亏我眼明手快，扶住了大娘。与此同时，原本伏在大娘脚边的大犬黑子，一蹦而起，汪汪的大叫，吓我一跳。我刚扶住大娘，大伯也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大娘，急急的声音：“阿琇，阿琇你没事吧？”看见大娘没事，大伯才放心长嘘一口气，半责备半宠溺地说：“叫你小心一点，万一我不在屋，你跌倒了怎么办？”大娘估计是因为我在旁边，有一点不好意思，就说：“这死老头，我哪里有那么容易跌倒。我这眼睛虽是看不见，心里也是亮堂着呐。再说，不是还有黑子吗？”虽是嘴里骂大伯“破老头”，脸上却还是笑意盈盈，眼神虽然空洞，眼角却是盈着暖意。
　　 此时，黑子估计是看见女主人并无大碍，摇了摇尾巴。低头咬了咬大娘的裤腿，又呜呜地叫了两声，大娘身后有一把木凳。大娘与黑子好像有一点默契，大娘准确地落坐了。黑子又摇摇尾巴，把刚才打翻的篮子咬着拖了过来，放在大娘面前。然后两个前爪又伏在大娘脚边，脑袋趴在大娘的鞋面，假装睡觉，煞是疼人，像个粘人的小娃娃。我不由得惊讶大黑的通人性。我突然发现黑子的两个前爪有一些畸形，利爪几乎全部断掉了，这又是为何呢？
　　 我对大娘说：黑子挺聪明的嘛。
　　 听我如是说，大伯看了一眼黑子。叹息一声，说：“是啊，黑子何止聪明。早些年还救过阿琇的命呢！”
　　 听大伯这样说，我好奇心来了。
　　 大娘温和地笑了笑，缓缓告诉我。十一年前的一个漆黑的冬天晚上，下着冰冷的雨，那个时候小茶还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孩。半夜小茶病了，发高烧，一身滚烫，家里备用的药用完了，大伯大娘用了好几种土办法都没让高烧退下来。听说高烧持续不退，会把小孩脑子烧坏的，可把老两口吓坏了。他们连夜冒着刺骨的寒风苦雨，翻山越岭去给小茶治病。那个时候“天仙草原”还没被开发出来，没修柏油路，只是一条曲折的泥路。山路崎岖，一下雨，路面泞打滑。若遇大雨，常常出现滑坡现象。连夜冒雨赶山路，是山里人的大忌，稍有不测，就会滚下坡去。可是，为了高烧中的小茶，大伯跟大娘却顾不了那么多了，连夜抱着小茶赶医院。却不料在“风坳口”遇见了山体滑坡，大娘不幸被滑落的泥石流冲下山沟。大伯一边抱着高烧中的小茶，一边绝望地看着漆黑的山坡下生死未卜的妻子，进退两难，万念俱灰。大伯最后狠下心来抱着小茶冒着凄风苦雨赶去了镇上医院，再回转救大娘。回转山体滑坡的地方，已有一众村民在施救。
　　 原来是大黑。这颇通人性的家伙，在大伯大娘抱着小茶出门的时候，大黑也跟着他们出了门。在大娘被泥石流冲下山坡的时候，大黑毅然跑去后山村民家去呼叫抓门。
　　 后来大伯听村民说，当天晚上，大黑在他们门前呜呜地叫着，又用头去撞门，用爪子死命地抓门，叫得那叫凄惨。有一户村民说，他家木门都被黑子的爪子刨了许多深深的痕迹，黑子的爪子都断裂，血肉模糊。后山村民因为经常上山，经常在大伯家落脚，自然认得大伯一家包括黑子。村民半夜被暴雨惊醒，又见黑子如此拼命呼叫。猜测金大伯一家肯定遇见了什么不测，于是叫起一众村民。在黑子的带领下，在“风坳口”下的山谷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大娘，齐心协力把金大娘救了出来。然而，金大娘虽是性命无忧，却因头部被一块石头击中，几年以后慢慢导致了眼睛的失明。
　　 大娘风轻云淡地说着往事，一脸平静，神态安详，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却内心震撼，我不敢想象，不能想象，无法想象。那个漆黑的冰冷的雨夜里，他们抱着高烧中的小茶是如何的揪心，是如何在黑夜里摸索着去医院。大娘在“风坳口”经历了怎样绝望的恐惧，撕心裂肺的苦难。我甚至不敢想象，大伯抱着高烧的小茶，如何萋惶无助地在‘风坳口”挣扎着做选择，去医院救孩子还是救妻子？我不能想象，勇敢的黑子是如何跑去十几里的后山狂叫，拼命的用头撞门，用爪子刨门，以至于头部撞破，以至于爪子断裂，也要救主人！寒雨凄凄的大山夜里，他们经历了怎么的惊心动魄，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