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下旬到了威海。把行李放在酒店的房间里，我和妹妹就出去了。酒店坐落在市中心，走出大门，便走进了小城的繁华。十步之内，人类生存需要的全部，几乎都具有，各种餐饮店，衣帽鞋袜店，服装店。不到10分钟，我已经购买了一条大花棉布长袍，还品尝了店主的高粱酒。
　　 然后，听见妹妹一声惊喜：无花果。
　　 果然，满街都是一筐筐绿色的无花果摊贩。
　　 生平只吃过一次无花果，在新疆的和田。我们一行十几人，去安装一个卫星接收站。当地的维族老乡们，像接待皇族一般，在落满沙子的小道上，为我们铺了红地毯。一位满脸皱褶的维族老人，穿着黑棉袍，戴着已经泛黄的白棉布小帽子，双手捧着一个扁扁的小东西，送到我面前。我问这是什么，维语翻译告诉我，这是当地产的无花果。熟透的果子变成了浅褐色，放在一片叶子上。感谢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拍照，你可以用想像看到这枚果子。
　　 年轻时对一切我不熟悉的东西，都心存狐疑，也缺乏尝试的勇气。但在十几个双眼睛的注视下，我不能无礼。接过那片叶子和上面的无花果，慢慢凑近咬了小小一口，巨大的甜味扩散开，我看见里面有很多小籽。这就是我对无花果的全部印象。我强忍着咽下那一小口，把剩下的偷偷扔掉了。
　　 妹妹说，买一点吧。我说你喜欢吃就买嘛，我不喜欢，无花果太甜，里面有很多籽。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发现，获取知识。新疆的北疆没有无花果树，炎热一些的南疆有。圣经里也多次提到无花果树，我便以为无花果只有在干燥炎热的沙漠地区生长，万没想到气候宜人的东部沿海，也是无花果盛产地。威海这里很多农家人的院子里就有无花果树。
　　 与无花果只是巧遇，我们来到威海，有更重要的任务。
　　 威海是母亲的故乡，是她一生梦牵魂绕的地方。她在新疆生活的年头，比在威海要长得多，但晚饭后的闲暇时光，她唠叨的都是威海的故事。似乎不到20年的威海生活是她一生的全部，而新疆，只不过是陪衬。如果这样看的话，父亲和我们姐弟三人，也一同成了陪衬。但这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嫉妒和不满，相反，我由衷地怜悯她，心痛她。一个人一生向往家乡，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回到属于自己家乡，这是多么不公平的悲剧。
　　 于是，当我们把她的骨灰装进精致沉重的骨灰盒后，便做了决定，把母亲，连同父亲和弟弟，送回威海。这个想法首先由妹妹提出，我们越是斟酌，越觉得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此行的另外一个奢望，是找到失散多年的表哥表姐。他们是我和妹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戚。
　　 说这是奢望，因为我们已经近四十年没有任何联系。
　　
　　 二
　　
　　 母亲有一个姐姐和哥哥。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19岁的时候在大连当学徒病故，母亲只剩下一个姐姐。母亲的姐姐有三个孩子，我的表哥和两个表姐。38年前，我们全家回威海探亲，姨妈已经去世，我们见到了姨夫和年轻的表哥表嫂，还有最小的表姐。大表姐在湖南，没有见上面。我们一家五口，当时就住在表哥家。那个铺着青石板的小院，干干净净，哥嫂的儿子那时只有三四岁，满院儿跑。附近有一条河，还有一家海军温泉疗养院，我们去泡过温泉。大海离得很近，似乎走几分钟就到了海边，对面就是刘公岛，感觉近在咫尺，水性好的可以轻易游过去。那时刘公岛只有驻军，不对外开放，我们只能望洋兴叹，名副其实的望洋兴叹。
　　 未成年的时候，和亲戚保持联系似乎是父母的事情。母亲后来自个儿又回去过，主要是想办调动。那时候政策稍微宽松了一点，她幻想着也许有可能调回家乡。毕竟，她当年是响应党的号召，为了支援边疆建设边疆参军离开家乡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落叶归根嘛，家乡不能拒绝她吧。家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那时中国已经进入了没有关系没有金钱就不能办成任何事的时代。
　　 母亲再也没有和家乡的人联系。母亲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她那么做丝毫不令我们惊讶。自然而然，和家乡亲人的联系，也从此中断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搬了几次家，过去的书信已不知去向，我的记忆里只有北门外内蒙巷这个模糊的地名，根本不记得门牌号。母亲去世后，我们去母亲的原单位，拿回了她的档案。在国内生活的那些年里，档案这两个字总是给我一种异乎寻常的严重感，似乎那里面装了决定一个人生死的秘密。出乎意料，母亲的档案很简单，里面没有任何神秘的记录，不过它的确提供了表哥的地址：威海市北京路117号。
　　 我和妹妹胸有成竹地想好了这一幕，我们到了威海，就去找北京路117号，敲开门，表哥表嫂打开门。当然，过了38年，谁都不认识谁，我们做个自我介绍，大家一阵惊讶寒暄，悲喜交集，然后坐下来，畅谈38年的变迁......
　　 那样就太容易了，不是吗。所有精彩的故事必须一波三折。
　　
　　 三
　　
　　 周五的傍晚到了威海，周六的早晨八点一过，我们就去了附近的公安局派出所，给了他们所有我们知道的信息，他们耐着性子听完，然后摇头：哪里有北京路？我在这里生活20年了，根本没听说过北京路！那个谁，你听说过吗？那人也摇头：不知道，没听说过。
　　 失望, 却又在意料之中。我们在市中心走，每看到一个老者就会问，你是威海本地人吗？知道这里曾经有过北京路吗？没有人记得。
　　 晚上回到酒店，我在微博上说了这件事，立刻有一位山东的网友说，她问问她家曾经住在威海的老人，看有没有线索。回答很快来了，以前的北京路，就是现在的统一路。哇！我震惊了，能相信吗，我们的酒店就在统一路！这是不是一个sign! 很明显，N年前城市改建，小院被拆掉盖楼房，表哥一家也拆迁了，那么肯定不会太远，也许我们出门都会碰到呢！可再一想，就算我们在街上打了照面，谁也认不出谁啊。我和妹妹再一次泄气了。
　　 另一位网友素素留言说，别着急，她在威海有朋友，这位朋友认识不少人，素素和她联系，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素素的回音很快来了，她在威海的网友兔兔，有朋友在公安局，可以替我们查找。但现在是周末，我们必须等周一，兔兔的朋友上班才可以查询。同时兔兔给了我们一个号码，我们可以直接给威海市政热线打电话询问。生活多奇妙，我的网友的网友的朋友，在帮我寻找亲人。放在十年前这都是不敢想的。
　　 我们的一生，有无数隐蔽的贵人，他们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但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以什么方式出现，我们只需要保持一颗敞开的心，用真诚和信任，同人们交流。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抱很大希望。但不管能不能找到表哥表姐，我心里已经非常感谢素素和兔兔，还有所有为我出谋划策的朋友。我一直自豪地认为，我的网友虽然不多，但含金量高，是最好的网友。
　　 我们在威海只计划呆四天，中间有两天是周末，只剩下周一周二找人，希望渺茫。我和妹妹既来之则安之，继续我们的游览，为母亲找一块美丽的地方安放。周六我们去了环翠楼，去了大海边的幸福公园，最后选定环翠楼的山上，那一处风景秀丽，俯瞰美丽的城市，眺望蓝色的大海，背后有一颗青松，旁边是玫瑰花园，灌木后还隐藏了一个音响，昼日不停地播放轻音乐。我们把另一部分，洒进了大海。这是母亲的想法，她认为父亲是属龙的，要归于水中。
　　 父母和弟弟就这样在威海永驻了。
　　 落叶归根一直是母亲的一个梦。人活着的时候总是要有一个梦的，否则活着的力量从哪里来？我和妹妹能为母亲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为她圆梦。做完这件大事，我们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安宁和喜悦。
　　 认真地想一下，我们为亲人和他人做的每一件事，看似是为他们做，实质是为自己做。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父母已故去，如何安放他们，与他们有何干？有些人服从于习俗，按照本地的习惯去做，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在我看如一场闹剧。但如果那么做能让他们心安，就去做吧，让他们活着的家人和朋友满意。很幸运，我的家人朋友和我想的一样，简单，素洁，安静，是我们喜欢的方式。不论选择哪一种，得益的是我们自己，因为内心获得安慰的是我们自己。
　　 我和妹妹继续在威海走着，这里宽阔的街道，干净的空气，鲜的不能再鲜的海鲜，无不令我们陶醉。这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最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里餐馆的菜一点不油腻，也不咸。这怎么可能？不管中国还是美国，我吃过的餐馆，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的菜又油又咸。我和妹妹决定了，每天都吃海鲜，花钱也不就这么几天嘛，等她回到沙漠，我回到美国中西部，再也不可能吃到这么好的海鲜了。
　　 威海干净。我们住的酒店是连锁快捷型，连星级都够不上，但房间装饰现代，房间和卫生间的角角落落都干净清爽，床单洁白干燥，卫生间的热水像瀑布一样充沛。我感觉像在日本似的，日本到处都有这种麻雀虽小五脏具全的经济性酒店。后来和本地人谈起，他们轻描淡写地说：哦，威海的酒店都干净，不管是大酒店还是小旅馆，都很干净。
　　 威海和中国不一样。我生出这样怪异的感觉。
　　 威海是一个可以让人放心的地方。在这里吃得放心，住得放心，敢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在这里买房子？很多人，甚至是大城市的名人，都来威海买房子。比如李银河，离开北京，定居威海。母亲一辈子想回来，因为牵扯工作调动，户口迁移，最终没有成功。现在这些都不成问题了，只要有钱买房子，谁都可以来，那么我们还踌躇什么？
　　 我和妹妹讨论着这个想法，越讨论越觉得可行，心里都有点激动了，母亲的梦由我们来替她实现，这也算是一种轮回的结局吧，她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欢。
　　
　　 四
　　
　　 星期天我们继续游览，阴差阳错去了荣成的成山头景区。晚上回到酒店，网友素素和我继续探讨着寻人一事。我的感觉是，这次来去匆匆，肯定没希望。等将来我们在这里定居后，再慢慢找，一定会找到。
　　 周一我们去了刘公岛，38年前我们全家想去没去成的小岛，横在威海湾区（我原创一个名字），如一道屏风，挡住了触及深远海洋的视线，也挡住了不少潮气，不过19世纪末，它没有挡住外来的入侵。
　　 在百度上可以找到这样一段记录：1898年7月1日，中英《租威海卫专条》在北京签字。中方签字代表是奕匡、廖寿恒，英方签字代表是窦纳乐。《专条》规定：将威海卫及附近海面租与英国，租期与俄占旅顺大连之期相同，英国有权在沿海一带筑炮台、驻军队等。中国所保留的权利是：军队仍可进入；威海卫城由中国管理，原驻城内的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中国兵舰仍可使用威海水面。
　　 我们登上刘公岛的时候，天上堆积了一些乌云，偶尔有风吹来，带来的是一股清新和甜丝丝的空气。我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没敢说出来，倒是妹妹嗅了嗅说：嗯，怎么这里的空气都是甜的！看来这甜味的确存在，不是我的臆想。
　　 威海市区已经干净的令人赏心悦目，刘公岛更是干净的随处可以席地而坐。小岛郁郁葱葱如一个天然植物园，大量的游客并没有破坏这里的安静，偶尔会看到岛上的驻军，提醒你这里的确是边境要地。我们参观了甲午战争博物馆，北洋军师的旧址。这个旧址的建筑我喜欢极了，现在能有这么一个地方住，那才叫奢侈呢。大院的后面有一些宁静的铺着青砖的小径，路旁有翠竹，偶尔会有一个半圆形的休息区，可以坐下来眺望蔚蓝的大海。乌云已经散去，大海无边无际。
　　 我们惬意地走着，小径上只有我们姐妹俩，左边是美丽的大海，右边是翠绿的山峰，我拿出手机拍照片，突然注意到素素给我发了一连串的短信：五月姐，找到你表哥了！…..兔兔找到的 …..她的朋友给找的...... 真替你高兴！
　　 我一遍遍读着，生怕漏掉一个字。这怎么可能？还是星期一的上午，他们上班也不过两小时，难道是真的？我给素素打电话，给兔兔打电话，她们告诉了我表哥的电话。我和妹妹激动的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们给表哥打电话吧？对，现在就打。
　　 三十八年后，我听到了表哥的声音：是大妹吗？你妹妹呢？你还有个弟弟是吧？
　　 十月，风和日丽的上午，在刘公岛北洋军师山后宁静的小路上，我和妹妹定定地站在一片红叶下，眼泪哗哗地流。
　　 时光荏苒，岁月不居，三十八载，物是人非。今天回到母亲的故地，只有我和妹妹，和三包沉沉的骨灰。
　　
　　 五
　　
　　 重逢无比喜悦，哥嫂索性把我们带回家里住。当年的三四岁的小侄子，这会儿已经是小有成就的父亲了。我推迟几天回美国，由侄子开车载着我们环岛游览，带我们看房子。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除了每天吃海鲜，就是在说话。在饭馆说，在家里说，开着车说，走着路说。我们和在湖南的大表姐也联系上了，还有她的两个女儿。我和大表姐在电话上说，小表姐到了家里说，我们说啊说，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我们要填充的不仅是过去三十八年的空白，还有更遥远，远到母亲少女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