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站长“杨大雄”(短篇小说)
一
站长“杨大雄”的到来,虽说有点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站长,在我们电子对抗分队相当于排长。只是我们连里的站要比步兵排里的人数少多了。有的只六、七个人,还不到一个步兵班。
初见“杨大雄”那会,我还是指导员。我是由志愿兵转干的,对专业虽说略知皮毛,但眼下连长去院校回炉深造,专业不对口的副连长只能管管生产内务,训练战备这一摊子还真找不出人顶上。虽说我也代理过站长,但都是现炒现卖。连队新装备一大半在那儿睡着,新课目又难以开展,我一个中专生就是不睡觉整天泡在专业书上成了书虫,又能啃出个什么来?在营党委会上,我不止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到后来营长急了,说让我挑几个有基础的站长先干起来再说,怎么干呢?连队只有一台486电脑,打打字倒还凑乎,要说编软件那是痴人说梦。难道这就是我们的“高科技”?“高科技”到底离我们有多远?我问营长,营长说:坐下来,别急么?慢慢来,什么事也急不来的。先坐下,今天星期六,你问我有多远?我告诉你,80分,就这么远。抓80分上台,再抓20分就升一级。
营长打扑克兴致很高,他的搭裆是指挥室宋主任。我带的是站长何胜发。何胜发虽说兵龄新,人倒是很机灵,跟我很配合,不像他们几个老站长,架子大还不太捧场。营长见我心事很重,就说:凌指导员,我说不急就不急嘛,跟你亮个底吧,省得你打牌也不安心。电院(合肥电子工程学院)新分来了个研究生,是下来见习的,听说要搞个什么课题。这可是我们九里山里的头一个硕士,正儿巴经的“高科技”啊。处长说就放在我们营,你们连队不是要人嘛?
我的眼立刻直了,手里的牌稀里哗啦出完,就盯着营长洗牌。他洗牌水平很高,手中的牌页像风扇似的,一撒开一合拢,在牌场这手绝活也算是高科技了。我愣神的工夫,那牌已如一块豆腐一样候在那儿。这回摊我做庄,我刚一抓牌,通讯员过来了,说有处长电话。
营长示意我们别出声,他汇报说是正在学习交流经验。听筒那边的处长问,是不是学108号打扑克牌?营长的口气正规了:哪里哪里?是在讨论科研小组的事。随后营长一连说着好字。好容易等他过来,只见他一甩手说不打了:说曹操,曹操到,“高科技”宝贝已经到了,一会儿你等我通知,你们上营部领人。
二
与其他的干部学员下连相比,新来的“高科技”也没有什么区别。个把星期下来,好多兵还不知道名字。直到有天通信员满楼大喊“杨大雄”时,值班站长何胜发恼了,正要扣电话,副连长小管止住了,说:怕是找新来的杨站长吧?
果然见他一路跑来,抱着电话叽哩呱啦地咕噜了一阵子。一时间楼道里回应声如四月蛙鼓。几个站里有了不大和谐的情绪,接连几下是一扇扇窗户关得山响的抗议。他说完了,出门碰上我,居然在楼道里来了个军礼:指导员,时间有点长了,一个很铁的战友,也是个硕士生。
博士生也不要紧。我说:你怎么叫“杨大雄”?
“杨大雄”随我进了房间。见他抹抹床铺,想坐在那。我用脚点了点凳子,他顺从的瞬间,使我有了说不出来的平衡,这种平衡的快感使我产生了居高临下的威慑感。他的谈吐让我看出是个很有抱负之人。这在基层连队太正常了,哪个学员下来不是这样?只是时间一长,一个个都没了棱角蔫了巴叽的。当然我倒希望“杨大雄”的激情长久一些。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研究生站长。应该说分到连队是有点屈才,好在他下来也就年把两年,仿佛作家深入生活,说得形象一些,不就是洗个澡么?水深水浅水冷水热的,没多大的影响吧?更主要的基层是肥沃的土壤,如果扎下根来汲取营养,相信晓以时日会受益匪浅。
“杨大雄”的影响蛮大的,真应了有个叫蓬荜生辉的成语效应。处长大会小会都提到他。这次处长说起他时,我这个指导员还必须用余光注意着坐在侧后的“杨大雄”。此时他手里的笔像根波浪鼓似地晃个不停,闹得我心里虚汗直冒。
“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么?”我有点气了:处长在上面作指示,你怎么能这样呢?
想起“杨大雄”下来一个月了,我才觉得时光飞快。记得那天去营部接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一个军礼歪歪咧咧不说,还差点碰翻了军帽。话没开口,他就红着脸求我派人带车去车站取他的行李。看他站在清风里微微气喘的神态,还有鼻尖下端一小绺悬而不断的清涕,我估计出那几件行李对于他的迫不及待。车站取回的三只麻袋,压得几个兵呲牙咧嘴的。麻袋里多是书籍,还有的是些行李。看样子分配之前也没来得及洗。几个兵气喘吁吁的,我让他们快去吃饭,不想从卡车后面,“杨大雄”转来一辆自行车。这车古老得如同上个世纪的文物,除了车铃不响其它哪儿也该响了。我真不懂他托运这破玩艺干什么,上级明文规定学员是不准骑车的。“杨大雄”擦了清涕:“指导员,听说市里远,我带个车来,跑跑图书馆要方便一些。这车就是车闸不灵,其它哪儿都还好。”
这样的第一印象是有点糟透,还是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赶去训练场时,几个站长正靠在电台车旁闭目养神,独见“杨大雄”在忙碌。我不解,上去问个究竟。几个站长也不说,最后还是何胜发站里的一名士官反映说,原有的几个站建制都被“杨大雄”打乱了,他把新兵们单独抽到一块,按年度兵编组不说,还减少了操练程度,以考代练,站长们都有意见了。
这不成了院校里的初级、中级、高级班么?那上面安排这么多训练课程干什么?训练大纲明确有过要求么?就算有了空余时间,也不能让战士们闲坐着,何况要搞卫生搞菜地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呢?听说这个把月时间,“杨大雄”动辄就说外军的训练如何,这成啥了?这样下去我这个指导员的教育成果岂不要泡汤?连队的训练岂不成了市场经济?基层连队有自己的规律,这可不是让你来搞试点的?我不能把兵就这么交给你。一个小学员,嘴边没毛办事不牢,不能光“纸上谈兵”,更何况你还是个代职的,到时拍屁股说走就走,总不能让我们在后面擦屁股吧?而且这茬兵的思想一旦长毛了,那些影响三年两头也是很难消除的。
我的担心在支委会上一说,几个人表示同意。担任团支书的何胜发几次欲言又止,我让他说,他又说没啥。散了会我刚进屋,他一声报告就进来了:指导员,你是书记,眼下又没连长,全看你的了,无论如何要刹刹他的锐气,谁又不是没上过军校?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不泡出个书呆子才是呢?
我不能苟同他的意见。虽然他一再说是大家的意见。对“杨大雄”不能说是“修理”,是要帮助指导,更重要的是让他的知识尽最大限度地派上用场。
三
我深知自己一个中专生去给研究生上教育课,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但既然我是指导员,支部书记,我就要行使我的权力。
我想起了“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知已,我早已有数。但知彼呢?我必须摸清“杨大雄”心里所想的。换句话说,就是要摸清这几个月下来他的所谓软肋。面密还有一疏呢?得依靠群众发现问题再解决问题。
种种情况搜集上来。我没想到他竟触犯了这么多的“众怒”。细细分析一下,这里面也有他的独到之处。说心里话我若不是指导员,说不定会支持他帮助他。比如说“杨大雄”刚一下来,就对营盘指点江山:说我们以“米数、秒数、环数、分数”为标准的考核指标过时了;说到集团军的“97风暴”演习,竟然说他想当一次蓝军司令,导演一场没有导演的战争;说“高科技”难道就是几台微机几个沙盘几次网上作业么?这样下去永远赶不上,是永远!永远有多远?当时向我反映的士官还摊开双臂,模仿性地作了个一托似的手势;说营院里灯箱上的标语有太多的政治色彩,不如在华灯初上时给战士来点艺术情调;说连队荣誉室的锦旗奖状都是崇尚“以苦为乐”,让战士们有种压抑感;说快二十一世纪了,野战部队训练用的还是八十年代装备,车辆常常熄火岂不成了靶子?甚至还说司令部某位首长日前发表的一篇学术论文有借鉴之嫌……林林总总太多了,到后来营长点着我说:你们连里的那个小红牌到底想干什么?要注意引导,实在不行,我去。我这个高中生照样能把他修理得一愣一愣的。
这真给我出难题了。我想采取办法,但时机一直不成熟。比如说有次熄灯,我查铺查哨时发现“杨大雄”的被子居然拱出个蒙古包的奇怪形状。我掀开一角,见他正用手电阅读英语资料。当时我只能一笑了之。对他不能一视同仁,得有“特殊政策”。我只有找准他的弱项使其尽情暴露,让其他站长心里有些平衡。比如我引导他打扑克打乒乓球之类。“杨大雄”也怪,一打扑克就要出错,按我们行话叫“吃苍蝇”,打乒乓球也是小儿科。我们干部之间平常都要来点小剌激,也就是一、二块钱的花生米、方便面之类,算不上赌博。“杨大雄”这小子鬼精,几次打扑克输了,没人陪他打对家。后来他就专攻乒乓球,等到自认为有些起色他才敢下水,如同搞课题研究似的。几个站长想拿他开涮,何胜发总找个借口上来。其实我清楚何胜发是伪装的。因为我连一直雄踞直属队乒乓球冠军,这如同巴西孩子脚下都有点足球绝活一样。“杨大雄”哪里知道?这下该他交学费了。乒乓球赛是三局两胜。何胜发开始装得很像,但最后都是“杨大雄”极不服气地去了军人服务社。看他远去的背影,几个站长总有种难以掩饰的笑意。但我觉得没有达到预期目的。我决定找他深谈。偏偏这时“杨大雄”又闯出事来:一是在11月18日晚上,他怂恿站里几个兵彻夜未眠,说是要看什么狮子座流星雨;二是处里通知下来,“杨大雄”发表一篇学术论文,竟私自挂了大校首长的名字。
这下可好?我必须要把事情摊明白了。虽说大校并未追究,但处里重视这个情况。况且“杨大雄”还是预备党员,日后离开连队时,鉴定还是要由连队作的。
四
一连几天,“杨大雄”像有什么心思。也许是连续体能训练折腾的。因为老兵退伍后,连队工作重点转移到共同课目的强化训练,再加上元旦春节快到了,干部要求休假增多,一连两个星期,都是“杨大雄”值班。他现在也变了,其他站长让他带班,他总是乐此不疲。连队后面的九里山有道斜斜的山坡,每年这时候,各连为练习战士们的腿部力量,都抓紧冲坡。一道六、七米长的斜坡,有近四十度的倾斜,几趟下来可不是好玩的。“杨大雄”每次都带头冲奔一趟也不拉下。带队回来,他总是枯坐桌旁,眼睛直盯墙上。墙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有一次,通信员发现他似乎和墙壁自言自语,像是念叨着他的导师。我一听不好,可能坏菜。可别出什么乱子哟,连队工作没起色不要紧,就是不能出事。是部队现实碾碎了他的梦境?是他想念导师?可这阵子也没听他有电话么?莫非信件?我问通讯员,通讯员说没见他写什么信,倒是收的信件不少,这一两个星期收到五、六封,都是从他河北老家来的,好像是他父亲的笔迹。
我估计“杨大雄”家出事了。经验告诉我,做思想工作,火候要在节骨眼上。
我打开电视机看CCTV—7套的军事节目。屏幕报道着一个大山深处的连队如何开展科技大练兵。那架式造得不小,但内容是老一套,无非是一排排战士坐在电脑前。在这些做秀的记者印象里,似乎电脑就成了科技练兵的全部。我也懒得再想,眼睛在屏幕上,心却听着门外。果然,“杨大雄”敲门进来了。他看到我端的椅子和沏好的茶,嘴角浮起难以察觉的笑纹,上来就关了电视:笔杆子害人啦,简直是误导。
我也附和一笑。因为上个月我一个搞新闻的老乡,在X市电视台报道过一个连队高科技试点。上面的十多台电脑,有一半是从机关科室里借用充当门面的。后来老乡找我喝酒,我还挖苦了他几句。那天正好是我请了“杨大雄”作陪。
“杨大雄”的烦恼果然被我猜中。他说自己当小学校长的父亲在穷兵黩武,极力反对他和表妹的婚恋。小学校长有足够的理由。因为他当初就是考上“老三届”。后来因为父母之命娶了被他视为“累赘”的表妹,最后只能蜗居乡下,眼睁睁看着同窗们飞黄腾达。小学校长绝不允许自己那凄惨的爱情故事,在他唯一的儿子身上演绎成同样的版本。于是,苦劝、威胁、诱导……等等吧,就差老虎凳辣椒水了,遗憾的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效果。“杨大雄”抬起头来:“指导员,不是说有困难找组织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啦,我该怎么办?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时我无言以对。我知道他们爱得深沉,恋情一拖就是四、五年。农家女孩青春无价啊!这事闹的?恐怕这样耗着,我们连春节也是不安份了:要么,女方来吵;要么,父亲来闹……
“我想和老头子摊牌。”他眼里有了晶莹:指导员,我真羡慕你,你和非儿嫂子多么浪漫,你们那段“爱的月光贴满墙”太感人了,我真羡慕啊……
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追随起我的爱情之路。我只有苦笑而已。窗外月华初上,是农历初七之夜,半枚月儿如同卵石,在我眼里又恰如熟透了的饺子,诱发我想念起非儿制作的可口小菜。今天周末,几个在驻地成家的站长回去了。楼道内一片宁静,唯有窗外那枚月儿探着头来,朝着我们张望……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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