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祖母和我(散文·爱征文)
亲情之爱是最亲爱的关系之一吧,母亲的爱是无私的,祖母的爱呢?我体会也是实实在在的,在许多时候是下意识的,自动自觉的。
有这样一个场景永远刻在我心中,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我好像仍能感觉到那种温暖、那种适意和心安。
已是仲春时节,仍还春寒料峭,这是松花江北高纬度地区的春天。在这不大却住得很久了的村子里,此时,奶奶背着我,从村前走到村后,再从村后返回村前,来来回回不停脚地走着。她那有严重大骨节病的双腿,即使在平地上走,也能让在她背上的我因为她的步履蹒跚感觉地面凹凸不平,更何况这村路是绝对的凹凸不平呢。我老实地趴着,奶奶满村地颠着。在一处路口,一群闲聊的老太太见了我们,就调转话头打趣我们,对我说:胖丫头,可别下来,好好使唤使唤你奶奶,这可是你爷爷给你买的好驴。我半懂不懂地听着,奶奶和她们笑骂几句,继续往前走。
奶奶的背比我那木板的小悠车(东北的摇篮是像秋千一样悬在半空荡的,所谓东北八大怪之一:养个孩子吊起来)更让我不肯下来。
骑马的风快,骑牛的悠悠,骑驴呢?那四条纤细的小腿迈着快速的小步,得儿得儿,都有专描写它走动时的声象词,在那背上匀称地颠儿颠儿着,好有规律。可在奶奶——那些老太婆称之为我爷爷给我买的好驴的背上没有这种感觉。她的大骨节病已经使手不能握紧,腿不能抻直,脚不能放平,走路里倒外斜,我只觉得她随时可能摔倒,我怕摔地紧紧地抓着她的衣服甚至是领子。但趴在她背上我很舒服,那并不宽厚的背暖乎乎地,总是暖到我心里,她一路和我说着话,还常常讲个“古”说个“瞎话”(古和瞎话是地方话即讲民间故事),让我乐乐,让我猜猜。我简直不知道天下还有比让奶奶背着满村里走更快乐的事。
奶奶背我哄我到我六岁,当有了妹妹,奶奶如接力似的从妈妈的怀里接过弟弟背起来时,因为我体弱,她还常常背我一会儿。这事,我一直记着,感激她。
想起奶奶来,我总是把这件事放在最前头,先想到先说到。但我接下来要想的说的,是我有时怀疑奶奶并不爱我。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用她的话说,是板上钉钉,清晰留痕。举例说明吧。
我是家中孩子的老大,但我不是头生。就是说,在我前头有两个男孩都没有“站住”。村里的老令说,换个样就站住了。我出生了,是女孩。人们都说我能活下来,半迷信的奶奶更是这样以为,表情上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可是,她却在我妈面前说不喜欢丫头,害得我妈在月子里眼泪涟涟。后来,我长起来,她对这话也供认不讳,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憎恨不已。为什么不喜欢女孩,她不也是女孩长大的么,这么对我妈说,是给我妈气受,是轻视我,让我气不公。
我读书到初中毕业时,十七岁了,老太太又放话了:女孩子上学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学点针线,准备出嫁吧。我那个气呀。是妈妈坚持,爸爸首肯我考取了中专。我以为,是她老太太的权力用得不足才让我逃此一劫,不然,我可能停学了,她真的看不上我。
我工作后谈对象准备结婚,奶奶问妈妈,婆家给多少彩礼?妈说他们家也孩子多,也是老大,什么也别要了,给他弟弟们做个榜样吧。奶奶生气了:这算什么事,我们家的姑娘白送人家了?有妈妈爸爸挡着,事就这么办了,但我心里一直不舒服,奶奶巴不得把我卖了吧?
这明明都是事实,我仍是仅仅怀疑,为什么呢?因为她另有言行不一的行为。
比如说,她说她不喜欢丫头,却在我幼儿时期全力地看护我,我几乎长在她背上。我胖敦敦地,一定挺沉;她大骨节病严重,一定很吃力。可是她背我哄我任劳任怨。时间长了,她商量我下来坐一会儿,我不肯,她从来没有强行放下我过。她这时会问我:小冤家,我该你的么?问急了,我说,该。她说,对,我该你的,我得还你,你个小要账的,我该你八辈子的,这辈子我一起还。她像愤愤地说,却自己笑起来。
比如说,她不想让我继续读书,当我到离家一个小时火车程的市里上学时,她却要我每个星期天回家,要不她不放心。回家时,我远远就看见她在门口正等我呢,回校时,她常常抢在妈妈的前面给我煮咸鸡蛋、炒咸菜带着(那时家里清贫,学校的伙食也差,这是最好的下饭菜了)。还记得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在学校有事误了火车,她仍在大门外柴堆边等我,妈妈几次告诉她,没火车了,不能回来了,她仍不肯进屋,一直到天亮。到下一次回家,让和奶奶有些不和的妈妈骂了我一顿,说我对奶奶不孝。
比如说,她不满意把我白白地送给了婆家,可当我有了房子,准备在临县过日子的时候,她巴不得把什么都给我带上,连碗筷都塞进包里了,连连说,从家里拿就不用自己买了,省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还教我做粥、炒咸菜、做汤。妈妈都笑了说,看你奶给你办速成班呢。我也觉得好笑,但心里暖暖的,这是关心,我懂的。
比如说,她会批八字,测吉凶,从我生下她就给我测给我算:一会儿说,我属狗,早晨八点出生,这时候正是狗看了一夜的家,下班吃饱睡觉的时候,所以我命中安稳,虽不大富大贵,也不缺吃穿,说得她自己先得欣慰了;一会儿又算出我命短,活不过三十岁。又说得自己长吁短叹。妈妈生气了说怎么就活不过三十岁,你这是不喜欢她就咒她,奶奶委屈地说,不是咒,是怕。她真的怕,我一闹点儿病,她就发毛,不知弄点什么土方给我吃好了。所以,我吃过烧大红萝卜、蛇蜕搅鸡蛋,还喝过罂粟籽水(当年农村大部分人家都在园子中种几株罂粟当药自用),结果,喝多了吧,我被药晕了,她被吓哭了。直到我过了三十岁,带着孩子回家去探亲,想起这茬,问她怎么这么说我,她连忙捂我的嘴说:别出声,是阎王爷把你忘了,悄悄地活着吧,这回可要长寿了。她高兴的样子让我哭笑不得。
奶奶到底爱不爱我呢,言行这么矛盾,我都被搞糊涂了。说爱吧,她公开说不喜欢我,严然一个重男轻女的旧式老太太。说不爱我吧,打小看护我,一直关心我,竭尽全力,当时,这么看护孙辈的老太是不多的,让我妈都感觉满意。我寻思来寻思去,以为奶奶还是爱我的,之所以言行这么矛盾,是因为她是一位一直生活在农村,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却有很多婆婆令的世俗较重但爱子孙、爱家人的普通老人。可我也不想想当然的自以为便是,我得让她自己说明白。于是,我很认真地和她说:为什么你说不喜欢我,却还那么上心地看护我,关心我?她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并以为是天下最真的真理,她说: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我家的孩子,孙女也是我的骨肉呀!
哦,结论是:奶奶爱我,我爱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