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红门(小说)
一
马队进山时,我耷拉着脑袋,连打哈欠。麻老六用烟枪碰了碰我的胳臂:“你可不能在这儿打盹!”
我揉揉眼,发觉大伙面色阴沉。开路的小乙回头来望麻老六,麻老六便赶到最前头,山谷中即刻有了回声,嗡—嗡—嗡——
铓锣声与小乙的呐喊声配合得绝妙,“一路顺风、清吉平安,红马帮请山神爷让道。”
我觉着有趣,在马背上朝小乙嚷:“嘿,也让我耍一锣!”
大伙朝我瞪眼,嘘道:“别吵!”
马帮的事,我不懂。后来到达窝子时,我才知道刚才路过的叫白骨山,整座山藏满了大大小小的尸洞,是各路响马杀人越货后抛尸的地方。
关于白骨洞的传闻,麻老六又说了许多,说得我脊背发凉,一口饼也吃不下去,想想都后怕。我不明白自己当初为啥会答应跟着红马帮去象城,这一路多凶险啊,先前茂林的野狗群已闹得我不敢合眼,鬼知道还会遇到什么骷髅山!
麻老六说:“心心,吃饱了就睡,现在安全了,这儿离象城不远。”
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地穿越了树林,朝西移去。黄昏薄薄地落着,落在所有人的睫毛上。马帮开始埋好锣锅烧饭,卸完驮子,瞧大伙那躁样,都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我还是没能好好吃饭,麻老六生气了:“怎得?我说安全就安全,替红门做了几十年的马锅头,还没人敢不听我的话!吃!”
小乙把碗端到我的面前,好大一碗肉汤,热腾腾的。
“喝吧。身子暖了,你就不怕喽!”小乙朝我笑,他的声音真好听。
我学汉子们那样大口大口地喝,小乙紧挨着我,问:“还冷吗?”
我只顾看他手上的那支萧,也不答话。随即,他唇角微扬着,全神贯注,手指如蝴蝶一样翻飞,那曲调让人忘了疲乏与恐惧。大伙都在听,这样的箫声太勾人了。
吹罢,他悄悄地问我:“你识字吗?”
“识得几个,在洛宁的时候,宁姑请先生教过我。”
他似乎很惊讶:“真好呀,我就不识,能帮我给家里写封信么?”
“好啊,你说写啥?”
麻老六不知道是啥时候凑了过来:“收拾起来,赶路喽!”
小乙朝我眨眨眼,起身忙活去了。马帮总是这么匆忙,好不容易有人陪我说说话,我还想问他关于红门的事呢。
象城,让人魂萦梦绕的地方,我终于到了。马锅头拖我下马,把我的头按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搞得我灰头土脸,很是狼狈。
象城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城楼上为何高悬一把生了锈的刀,那把刀的主人是谁?又是谁把它挂上去的?这些问题我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麻老六松开了手,如释重负。
“进城!”
马队的铃铛声好似在与路人打招呼,他们扭头来瞧我这个外乡人。我额头上的土与红疙瘩好象是通行证,我不喜欢这样的进城方式。
宁姑告诉我十五年前,我生在象城,为什么离开,我要找到答案。那把刀在我心里已然生了绣。
马帮的汉子们消失在葳蕤之地,独我一人被领进红门。一排排明晃晃的东西让我窥见了刀的世界,百兵之胆,它们的主人是叫“炎”。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红门是象城的,而象城是他的。炎站在高处,充满骄傲,心无旁骛地俯视着一切,没有一丝惶惶不安。
“炎爷……”麻老六的声调提高了不少,充满敬畏,面对这个没有表情的年轻人,红马帮堂堂的马锅头居然如此谦卑,我瞪大眼睛朝上望。
“磕过头了?”炎爷问。
“磕了三个!”我抢答。
“上来吧。”
我以为麻老六会陪我同去,一如他陪我走完那条恐怖凶险之路。但我错了,来到红门,再也没有人会陪我做任何事。
这个地方华丽得叫人眼里出血,这世道,对于有的人来说,荒凉到岁月枯荣,而对于有的人,却繁华极至,一举一动都能锦上添花。
炎爷允许我住下,对我只有一个要求,若非宁姑叮嘱,我才不让一个陌生人看我的肩膀,十几年了,那道伤疤一直在那儿盯着我瞧,我更情愿它是胎记,每每闭眼,我都会胡思乱想,见到炎爷的一刹那,我灵光一闪:“这个是被刀弄的吧?”
我的衣襟迅速被合上,他转过身去,说:“往后留在象城,没人敢欺负你。”
“我办完事还要回洛宁。”
“办什么事?”他依旧背对着我。
“我想知道我是谁!”活了十五年,我只有名没有姓,要饭的都有姓,而我却没有,为了这个,我才答应离开宁姑。
“你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要知道!”
炎爷走了,他没再看我一眼,也没问我叫什么。我下意识地摸摸肩头,它真有这么狰狞吗?狰狞到让人如此厌恶!
这一夜,我失眠了,即便在可怕的茂林和白骨山,人的本能还是能让我产生困意,但在这儿,在这么舒服的一床暖被里,我的眼睛不听使唤地睁着。失眠就像开水,煮着我那过去的十几年,在沸返的雾气里看着自己的模样,一半是苍冷,另一半是泪雨。
浮在我那记忆边缘的总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宁姑唠叨时候的脸,人们的嘲讽……我突然想起,又一下全都忘记,反反复复地折磨人。
来到象城的第二天,马帮又要出发了,我才知道自己对于这些赶脚的汉子来说,同那些货品没两样。麻老六摸摸我的头:“好好听炎爷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带我回洛宁?”
麻老六笑笑:“等着吧……”临行前,小乙塞给我一只袋子,我目送马帮远去。
他们还会回来吗?我扯开袋子,里面包着几块肉饼和一只铃铛,小乙待我真好,有了马铃铛,我就不怕寂寞了。炎爷喊我进去,给我一把匕首:“这是见面礼。”
我摇摇头。
炎爷板起面孔来:“在象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刀,收下!”
同样是礼物,小乙的铃铛带给我希望,红门的匕首却带给人毁灭,我讨厌这种接受。
后来的好长一段日子里,一直都下雨,少不了呼啸的风,冬季过后仍然很冷,连冬都不敢独居,跑到春那儿继续撒野。
倒春寒。
红门是男人的世界,每天看着那些一身腱子肉的人忙里忙外,这些人无论什么季节,身上永远穿得这样少,他们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只属于炽热的熔炉与冰冷的铁器。
某日,炎爷把我带到大伙面前,介绍说:“这是今心,她是我的人。”
我心里的火就快要烧得炸开了,我从来都是自己的,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了!那些汉子没有笑,一个都不笑,恭敬的模样叫人害怕,他们齐声管我叫“掌家娘”。我怎么可能成为红门的掌家娘,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知道他们面上不笑,心里怕是笑疯了。
好几天,我不吃不喝,炎爷都看在眼里。终有一日,我饿得受不住,狠狠地啃掉了整只羊,那一刻好痛快,我觉着自己像只狼。
吞食后,炎爷一本正经道:“我同你做笔买卖,你做好红门的掌家娘,留在这儿,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你糊弄我?”
“我从不开玩笑。”
他的眼神确实很认真,可我心里没底,留在这儿,我觉得同外头一样危险。炎爷见我不信,又说:“宁姑同你说过什么?”
一提到宁姑,我想起了那张絮絮叨叨的脸来,她说过好多话,我就是因为她的一句话才走上这条道。她说过,我的至亲在象城,红门才是我的家。
家是什么?对我来说早已把洛宁当成家,只有我爱的人所在的地方,才是家,那里有我想守护的人,而红门于我来说是这样的陌生,这里没有一丝暖意,甚至有些森然可怖,哪像个家!尽管如此,炎爷的话却让我决心留下。
“我该怎么做?”
“先学刀术和马术。”
“我的父母在哪儿?”
“先学好本事吧,日后自会知晓。”
我想了想,坚持道:“我不随你住,我就睡西院!”
炎爷忽然笑了:“行!”原来,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会笑,一笑起来就藏不住酒窝,此后,我偷偷地管他叫二皮脸。
二
马帮两年多都没再回来,我夜夜晃着铃铛入梦,梦里出现过许多张面孔,但没有一张是我熟识的。
我越来越不像个女人,面对赤膊的汉子,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双手布满茧子,一把匕首耍得凶狠,我早已数不清自己身上哪几处是旧伤,哪些又是新伤,反正肩头那东西正日益壮大。
我有太久没哭了,红门的掌家娘不仅不能哭,连笑容也是僵硬的。一个铸刀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来定刀,这些刀出了红门,立即就变成了杀人的工具。能进红门的买家都是大户头人,散客平头在象城的刀市就能解决。大户们各个道貌昂然,自诩为客侠,谁又知道刀到了他们手里会染上什么人的血。
记得有一回,来定刀的是个女人,她只定一把,炎爷却同意让她上会客楼,等到天黑,那女人也没下来。那天晚上,炎爷不碰肉,我张嘴问:“那女人呢?”
“喝汤,今天的汤不错。”炎爷盛了一碗给我,我喝了一口,一股血腥气,让人反胃。
我想,那女人一定死了!
炎爷又盛了一碗给自己,他的眼睛很混浊,黑与白不分明。我再也坐不住了:“你到底啥时候告诉我,我的爹娘是谁,他们在哪儿?”
他淡淡地说:“等你的匕首见了血,我就告诉你。”
我任性地拔出匕首在手上划开一道血口子,稳稳地站在原地,嘴唇却不住地颤着:“你可以说了!”血滴落的时候,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我好象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铃铛声惊醒了我,看着自己的手被白布层层缠绕,便觉方才那不怕死的心冷了一半,我坚强的意志正被渐渐软化下去,我不想找死,更不愿意继续这么混帐地活着。
一个声音催着我赶紧逃:他耍我,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他只想把我困在红门,永远都不会告诉我真相!
我心里有个信念,在象城,只有一个人不会骗我,我要去那里等他回来。
外头空洞洞的,月隐到了云层里,我好想回洛宁。红门的东西都脏,尤其是那把恶心的匕首,我什么也不要,只带走马铃铛。我跑出西院,才发现外面竟然灯火通明。
大门被一群人围堵着,火光将他们的脸照得通红,有什么东西正横在地上,不知何时,炎爷拉住了我的手:“回屋去!”
横在地上的是麻老六,小乙的哭声像鬼嚎,那双充血的眼睛动也不动,夜黑太深邃,所有的刀都失去了光。
耻辱!奇耻大辱!杀了红门几十年的马锅头,这是对红门赤裸裸地挑衅。
我疯了:“是谁干的?!”
有人高喊一声:“影叔回来了!”
只见炎爷激动地上前抱住那个人,所有人的眼里闪烁着同一样东西,我呆在原地,好象中了降头……
麻老六走了,影叔来了,来得正是时候,红门又有了新的马锅头。
我的信念裂开了一道缝,那么绝望。
麻老六为啥在这个时候死了,再没人能带我离开。停灵的夜里,我哭了,两年多来,没落过一滴眼泪的人失声痛哭,红门的掌家娘多么有情有义啊,连哭婢也不请,亲自为麻老六披麻戴孝,他们看在眼里,敬在心里。
影叔拍拍我的肩:“够了,老六生前最不喜见女人哭。”
小乙把烟枪放进棺材里,哽咽:“麻叔最喜欢抽这个,让他带走吧。”
炎爷突然阻止:“烟枪不许下葬!”
真残忍!我狠狠瞪着二皮脸,听他又道:“下葬之前,找出内鬼,给老六陪葬!”
大厅内,顿时,肃杀!
江湖的事,我不懂。两日之内,如何寻出内鬼,岂非早已打草惊蛇。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炎爷什么也不用做,自有一群能人替他捉鬼。
红门内白祭带随风乱舞,白灯笼灭了又燃,燃起又灭,地上铺垫着长长的白毯,炎爷着一身白衣站在那里,白上白,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白鹰,他将那焚人的目光留给了寒冷的夜晚,留给了我。
“哭成那样,麻老六就能活过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讥讽我:“他死了,你无法离开红门,所以你伤心,你是在为自己哭。”
我听了一点也不吃惊,反而朝他笑。
一个大嘴巴子抽在我脸上,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你对麻老六若还有一点良心,匕首该出鞘了。”
我愣在那儿,炎爷揪起我就像揪一只小鸡子,他低语道:“丢掉那该死的铃铛,你亲手去杀了他!”
内鬼被五花大绑在红门的正堂,无数双吃人的眼睛,让我的噩梦陷得更深。他不肯跪,始终不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很镇定地瞧着我手里的凶器。
影叔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乙道:“我九死一生把麻叔带回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炎爷道:“这几年,你太不容易了,麻老六若不死,兴许你能藏得更久。”
“为啥说我就是内鬼?”
炎爷道:“你来红门这几年,跟着马帮走道,没出过一点岔子,一个人太小心了,反而不正常。”
小乙苦笑:“炎爷要是看小乙不顺眼,我走便是,凭啥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谁都知道马帮是遭响马突袭,谁都认为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兄弟是过命的,可红门的爷不信,他要抓内鬼,而这鬼偏偏是最像人的那个。
炎爷把玩着麻老六的烟枪,他转动枪身,烟枪多了一截,抽空后,炎爷取出一张小纸,卷后放入,再把烟枪恢复原样,好象变戏法般。众人看呆了,内藏玄机的烟枪是麻老六的秘密,也是他与红门之间的秘密,纸条上写得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屎盆子没有乱扣。
小娜的想象力、文笔功夫、构思布局、控制、语言都是棒棒的。
喜欢这一篇。这是一种地道的原创,非常态写作,我很欣赏!
小娜,加油!
向你学习!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