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派】兔子先生(小说)
中秋,地球,兔子丘。
守墓人老兔守在小屋门口,背后是遥远又清冷的圆月,身边偶尔会有一两个扫墓或是栓兔子的好心劝他回去避寒,老兔却只是礼貌的朝他们扬扬酒瓶,一步都没动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屋里还有个小贼,小贼手里颤颤巍巍举着把刀。
等到路过的人散去,那个蜷缩在破旧毡帽下的小家伙才从门里探出头来。老兔盯着他头上怔了一怔,才叹了口气,把手里两碟不知哪里供着的萝卜白菜递过去,说:
“吃吧。”
也许是太饿了,小家伙眼里怯怯的慌了一下,便毫不犹豫风卷残云。
“叫什么名字啊。”
“小虎……”塞满东西的嘴巴一阵模糊。
“那你从哪里来呢?”
……自称小虎的孩子怔怔看了看老兔那边,留下一段尴尬的沉默。
“家。”最后他挤出来这么个字。
“家里还有谁啊?”
“我姨妈,唠唠叨叨的烦死了。”可能是吃下东西有了力气,小虎语速也快了,丢下盘子,开始在小屋里翻翻拣拣。
老兔当时就坐不住了,可是小虎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又把他逼了回去。小虎本来还想找几张票子,却只翻出来几封泛黄的信封,当时就不乐意了:“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啊,我要绑架你,叫你家里送钱来。”
“我……我没有家了。”老兔抬起头来望着月亮,露出了帽子底下长长的耳朵,“我是只兔子。”
这句话一出来,恐怕整个地球都明白为什么了。月亮本就是兔子们的老家,可几个月前那里发生了爆炸事故,把一座好好的星球炸成了环形山。兔子们本来在地球的地位就不高,因为一些暴力事件,更是成了骗子和贼的代名词,也难怪老兔子平时要戴帽子避免麻烦了。
小虎哼了一声,嘴里不服气的嘟囔着:“一群没囊没气装可怜的东西。”
这一下反而轮到老兔不服气了:“我当然是没什么本事,但是可咱兔子里还是有能人的。”
“不就是几个土财主么,大过节的非跑来坟地作秀。”
“今天的集会是保密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们从……你个挨千刀的老东西,还想套我话!胸口鼓鼓囊囊的,好东西藏身上了?”
刀剑上的银光晃得老兔一颤,但是旋即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把双手一叉,胸一挺,大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
小虎眼睛一红,装着耍了个刀花,反而差点划到手,只好拿话凑数:“你可别逼我。”
“动动我试试。”
“放开,老东西。”
“来啊,小崽子。”
“老……”
“崽子!崽子!崽子!”
“你敢骂我?我爹都没……”
“你爹都没骂过你是吧,你个有爹生没爹养……”
冲上来抢刀的老兔瞪圆了眼睛,双手攥住半截刀刃的痛楚像是醒了他大半酒,而剩下的半截刀赫然已经没入胸口。至于小虎,早吓得撒开了手,说不出话来。
“好硬气的崽子,知道给自己老子拔创。”老兔坚持着硬是没倒下,血顺着指缝往下流,“跟我家小二子一个脾气。”
小虎手忙脚乱的要给他裹伤止血,老兔这个时候的声音仿佛天籁:“我知道那边有个小诊所,小二子你扶我一段。”
兔子们家家都有拴娃娃的习俗,祈求多子多孙。这请来的娃娃当了长子,再有孩子自然是第二个,所以才管小孩子叫小二子。小虎吓得乱了分寸,也没去跟老兔挑眼,随他捡了这个嘴上便宜,看老兔一只手按住刀子像是在止血,便去扶他另一只胳膊。哪知道老兔大喇喇伸出臂弯,一把把小虎搂在腋下,挂在他身上就走。
“我说点什么吧,听说不睡着就有救。你爸爸出什么事儿啦?”
“不用你管。”
“你不陪我说话,我可是会死掉啊。”
“他……他把我扔在姨妈家,不要我了。”
“那他是不是有事情在忙呢?”
“再忙也会捎个信儿来啊,可他好几个月了……”
“那你还有姨妈呢。”
“爸爸欠了他们钱的,他们突然说不可能还得上,因为爸爸犯了大错。书……也读不起了,我是跟着同学跑出来的。”
看见小虎脸上阴晴不定,老兔也识趣的换了个话题,“我还是说说月亮上的事儿吧。”
月亮本就是个资源缺乏的地方,上面的兔子奔波又贫困,全靠做地球的贸易港维持生计。兔子们这些年以成为地球居民为荣,甚至抢着把子弟送到地球留学。可即便如此,兔子们依然在想办法自强。正巧地球送来了机会,他们寻找地方存放危险品,并承诺缴纳高额的堆存费。兔子们虽然也有过担心,却没法拒绝这样一个机会。从此兔子们的生活开始好转,连普通家庭也能负担子女留学地球了。无数兔子从此往来于两边,顾不上家庭已经是家常便饭,两地通讯又不发达,连一封家书往往要等上好几个月。地球人对兔子有脸盲症,所以统称他们为“兔子先生”,连送信也专门开辟了航路,戏称“兔子笺”。
听到这里,小虎竟有几分动容,他扭扭捏捏的把老兔的“兔子笺”送了回来。老兔一时间竟从萎靡中焕发出来神采,一把抢过去亲了又亲,看得小虎有几分羡慕,叹道:“你儿子真幸福,有你这么个好爸爸。”
“一年也见不上一面啊,除了捎些钱回去,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你家不给你写信吗?”
“写啊,无非是让我好好读书,没劲。”
“你可别这么说,像我这样的粗人,都希望孩子不走自己的老路,要是我有条件,一定也会把我家小二子送过来的。”
“那如果他不喜欢上上学,你还会打他,骂他,不让他吃饭,赶他出家门吗?”
老兔罕见的沉默了一下,默默露出自己的胳膊,只看见衣袖下面的伤痕还是依稀可见。小虎吐了吐舌头便没了音。是啊,谁叫爷爷们也是这么对父辈的呢。可是,又有哪个愿意把软弱的伤疤,暴露在孩子眼前?想必老兔也没在自家孩子面前露出过这份神情,不光是因为自尊心作祟,更是因为他们几年都见不上面——老兔家的小二子还在月球呢。
一念至此,小虎失声叫道:“那你家小二子……”
刚刚还在强打精神的老兔双眼一翻,立时就昏过去了。小虎又是掐人中又是抽嘴巴,才感觉老兔有点呼吸。
再后来的事情,就发生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本来兔子们还在憧憬美好生活,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差点将月球从太阳系抹去,连地球上都能在夜里看见月面上的火光,留在上面的一个个环形山,成了兔子心头永远的疤。地球上兔子们的年青一代失去了亲人的消息,又回不去月球,开始躁动不安逐渐失控,在某些有色眼镜下,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但是,总算好过那些留在月球的兔子们,每天在爆炸的阴影下生死未知。
“为什么没有兔子回月球看看呢?”小虎捋着老兔的背,生怕他一不留神又受刺激。
“还不是因为该死的辐射,也不知现在登月还来不来得及。”
“啊?你说什么来得及?”
“你觉得这么多有钱人大中秋来兔子丘就只是给亲戚的衣冠冢扫墓吗?”
“那就是能登月了!”
“可已经这么长时间和月球失去联系了,走的还是刚开辟的“兔子笺”邮路……”
“但终归还是有希望,是不是?”
老兔看着小虎清澈的眼睛,感觉第一次在这个少年面前失去了威严。是啊,自己当初也曾经用希望和可能来安慰自己,但随着时间流逝却逐渐变成了借酒麻醉。连个小孩子都单纯相信自己希望,他怎么能放弃搜救自己的孩子呢?
老兔心里正翻江倒海,却听见前面的林子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咕咕”叫声。老兔正纳闷墓园里什么时候多出来这种鸟,却看见小虎吓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把老兔拉到一处坟头后,自己又从坟包上钻出脑袋也回了一声呼哨。不多时老兔便听见有个声音在呵斥小虎:“臭小二,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老大这就带人过来了。”
“吃坏了东西,等我一会儿。”
原来今晚的园子里来得不止是一个贼,既然这孩子是他们带来的,一定也知道今天的集会。难道这是有预谋的?老兔急得眼睛都红了,手按在刀子上进退两难,却没成想小虎回来的更快,当即沉声问他:“你怎么想的。”
“我……我不能让他们干坏事。”
“快去报信,就在那边不远了。”听得出来老兔长长松了口气。
“你的伤。”
“撑得住。”老兔默默的给手上裹伤,安静却坚决。
“他们还要来的。”
“快点回来不就行了。”老兔已经敲碎了兜里的酒瓶底。
看着小虎在夜色中逐渐模糊的背影,老兔放下自己窝在胸口的手,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都说人在生死边缘会爆发极致,更何况是已经凋零的兔子。他决定在告诉自己一次,让活下来的替死去的担起责任,哪怕这些激昂只是一瓶烈酒,明天醒来依旧清冷刺骨,只要今晚他无愧于心,明天就一定会把重建月球的希望一辈一辈传递下去。哪怕他真就看不到那天,总不该在一个孩子面前替彼此放弃了那份,最淳朴的希望。毕竟自己,也曾是个父亲,留给孩子的不应该仅仅是血脉。
“看来不用我装成受伤来指引他,他也能找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呢。你说是不是,大娃。”
老兔一把拔出胸口的刀子,随之也把心头的阴霾拔下了一块。刀伤其实并没有小虎想象得这么严重,因为上面竟然垫着一只染血的兔娃娃。它眼睛望着少年奔跑中从毡帽破洞里甩出的长耳朵,仿佛在笑。
月光如洗,那双染血的眼睛里,留着一代一代,不变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