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回不去的村庄。
　　 不知是生我养我的村庄遗弃了我，还是我遗弃了生我养我的村庄。
　　 反正我是回不去了。
　　 我极像故土上的一株植物，植物上脱落的一粒青籽，经风一吹，就飞了起来。一粒青籽的命运是不可预知的。我全然不知道风要将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才能落地生根？
　　 世上未知的事太多！
　　 一经落地，我就会死死抓住，哪怕是小小的一爪泥土。那是我生存的希望。
　　 我是幸运的。没有坠入江河湖泊上，那个结局是可以预见的。我与城市稀薄的土地遭遇，竟也能在狭缝里奇迹般地生存下来。并长成了城市一株不合时宜的植物，我却仍然要感恩上苍，感恩村庄。当然，这不是说我在这座能够让我生存下来的城市我会有多么的幸福。其实幸福这个词汇离我相距甚远。一个成为普通市民的我，幸福只是在追求之中，也许是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如果有人说带着你去奔幸福生活，那是骗人的。至少在我过来的生活中我实在没有感受幸福的光芒。生活是无奈的。我在村庄的那段日子里，我对幸福的理解是多么地简单而美好。能饱餐一顿大鱼大肉，甚至觉得就是要我马上去死都值得。那个时期，人必须通过沉重的劳动。才可能维恃基本的生存。还有无法预测的政治风云和自然灾祸随时可以毁掉一个农民整年的劳动成果，一年的努力常常不足以果腹。一餐大鱼大肉便成了我的幻想，居然是那么地不切实际。人们生活在物质匮乏的阴影里。物质的盛宴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一个城里人，你也许永远都不知道饱一餐鱼肉的大宴对于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意义。
　　 按照我在农村渴望的标准，我现在的城市生活是多么地幸福。每天比那时候过年还丰盛。于是，我就敢吃，撑着吃，好像要把那个岁月亏欠我的全部补偿回来。如今大腹便便的我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
　　 今天我把书桌上堆放的这叠文字稿捎拢来，我不禁想哭。眼泪毕竟没有让它流下来，内心的酸楚是显然的。我大多的文字是写给故乡和村庄的，我总是在虔诚的去作诗意的怀想。
　　 现在细细想来，我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回不去了。至少是身体。这些年来，我常常梦回故乡。或许这是一种深深地歉意。愧对村庄，我拿什么去拯救一颗在城市里流浪的心。于是，我开始了以文学的方式向我的村庄诉求并靠近。
　　 像梦开始的地方。
　　 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呢？
　　 心事就这么样莫名地蔓延。如果，这个世界是封闭的，那么一个村庄的生活依然会像以前那样绵延下去。时间是流水，可以毫无止境地流淌着，哗啦啦地行走。我并没有觉得时间流逝会有什么可以惋惜的，时间是多么地富余。就在一次偶然地进城一遭后，两种不同的时间如两条铁轨在那一刻对接起来，外面的世界被我有了朦胧的认识后，这个世界与我的村庄有了极大的反差。我为村庄找到了相应的参照物，我们的村庄经不起对比，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落差。我们生活的村庄显然是渺小的，是脆弱的。根本不值得我守望一生，托付一辈子。叛逆心由然而生，尽管村庄恩养我十多年。
　　 城市文明是村庄的敌人。
　　 我是从村庄走向城市文明的汉奸。村庄并没有对我进审判。她宽容、大度。我是自己接受情感的审判。
　　 二
　　 童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不确切的。几乎没有留下产生印痕的细节，所有的经历至今也说不出子卯来，实在是太平凡了。可我的少年长记忆，那是一个识愁的少年。愁让我知道能在村庄里活着是件不容易的事，那是遭罪。
　　 记得我是打着赤脚出了一次远门。
　　 天空正下着雨，迷茫茫的一片，望不到边际。我把裤脚卷起老高，一双黄军鞋装进网袋里，往肩头上一搭，披一件塑料雨衣上路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了。
　　 我要去安徽铜陵，去探望我从没见过面的姑妈。我是替父母去的。从泥泞的小村庄出发，沿着大堤冒雨来到湘江尾闾的一个码头守候轮船。
　　 起先母亲是不赞成让我一个人独自去远方的。母亲她实在不放心，生怕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父亲倒是蛮支持，他对母亲说他十四岁就一个人来到长沙参加革命工作，一个人经常走南闯北，不也好好的。孩子比我当年还长两岁，大了，出去走走无妨！
　　 母亲的表情显得很无奈，她的应允也很勉强，只有我的笑脸很灿烂。
　　 母亲来轮船码头送我。
　　 淅淅沥沥的雨，从我出门时一直就下个不停，母亲在我耳边的唠叨也就没有停过。风声、雨声里，母亲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至今我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在码头，母亲的雨伞高过我的头顶，掩住了我张望轮船的视线。我总是走开些，与母亲撑过来的伞保持相对的距离。我不喜欢母亲老把我当孩子看。
　　 候了好些时候了，轮船还没来。这个时候，我忽然被脚跟前的一只小青蛙吸引。它在那个积水的洼地蹦跳着，看样子想跳出来，却又一次次跌下，那绿色的脊背漆满了黄泥汤了。
　　 隐隐地，我感觉自己与那只洼底的青蛙相似。
　　 轮船来了，汽笛声把我所有的心事都淹没了。登上轮船，我心开始飞扬，还有我飞扬的手臂。轮船驶出好远，母亲仍在码头向我挥手……
　　 轮船在长江上漂了三天三夜，雨也下了三天三夜。在船上，没日没夜的，只能在舱里打转转，人也很疲。就是这三天，我想了许多事，是那些年从没想过的，便有了些许愁苦了。
　　 一个少年最初的梦是想参军当兵。在那个红色年代长大的人，又有几人没有做过军人梦？我是十四岁那年初中毕业后，就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我把年龄改大两岁，目的就是要参军啊。我还把自己名字后面那个“均”字改成解放军的“军”字。第一年还是没有通过，那年的兵要十七岁。我并不气馁，再等一年就能如愿以偿。这一年，父亲送我一双黄军鞋，我高兴得不得了。这双鞋是父亲当年担堤时发下来的，是一家军工厂生产的，是真正的军用品。
　　 我一边做农活，一边守候着军人梦。这一年我在期待中甜蜜地度过。第二年，我顺利地报了名，很快又通过了体检，让我兴奋得一连几夜都未眠。有时半夜还跑到晒谷坪练气宇昂扬的军人步伐。后来，村上通知我政审不合格，涮下来了。
　　 我的军人梦就这样破灭了。
　　 从此，我绝不提当兵的这档子事，这好像是我的一个伤疤，一个隐痛。连那双黄军鞋也悄悄地藏起来了，生怕穿出来被人笑话。
　　 这一年，我被正式评为农场职工。也就是说，我取得了当农民的资格。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做了两年的准农民。再在此之前，我又何曾不是一个小农人呢？作为农家子弟，
　　 那个年代，我六七岁就已经开始下地干活了。可以说，所有的农事都熟悉。从小对水稻、甘蔗等农作物的生长过程有了最为实际的了解。尽管我后来成为一个集犁地、耕田、浸种、育秧等农事的精通者，也放弃了当一个农技员的机会，开始了对故土、对农事的反叛和颠覆。去安徽的路上，这个问题我想得最多，却始终没有梳清头绪。
　　 到了姑妈家，我受到了姑妈的表扬。她夸我的来信写得好，文字流畅，有当作家的天分。我半信半疑，却很感动。在大学里当教师的表姐带我参观她们的学校，我第一次看见了好大的图书馆，让我大开了眼界，对表姐佩服得五体投地。表姐劝我考大学跳农门，挑战命运。
　　 这真的像一个梦，好美、好美。
　　 在我的少年里，作家梦比军人梦做得更早，只是很隐秘。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已经爱读各类文学作品了，浩然的《艳阳天》、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平日喜爱上的课也就是语文，作文也是班上写得最出色的一个，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作家在我眼里是神圣的。姑妈的话对我后来影响极大。
　　 回来时，表姐还送了双皮鞋给我，我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送别的，单单给一双皮鞋？是看见我的黄军鞋破旧吗，不！我的黄军鞋我很少穿，舍不得，还像新的一样。
　　 但我知道，黄军鞋耐磨，穿着轻松，好干农活。
　　 而皮鞋贵气，不宜穿着种地，别扭。
　　 在那座城市，我只呆了七天，那高楼、街心花园、商场以及我在村庄里无法看见的许多东西，现在都一一呈现时，我开始恍惚，每天表姐陪我逛完街后，也就是那短暂的快乐之后，我陷入一种更深的空洞与孤寂。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只想回家。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也许，城市再美，那也是别人的，并不属于我。何况，田里的水稻已经开始扬穗了，我要回家去做收割的准备啊！姑妈和表姐没有留住我，也留不住我。有许多事物难以从单一的思维去阐释，就像在盛夏的某一个中午，当一阵风吹过树梢，一片片如梳理有致的芦苇在风中不断晃动。使伫立在风中的我可以反复聆听出日子的喘息声。
　　 晴朗朗的天空照我上路。
　　 顺水，顺风，轮船比来时快多了，那个城市离我越来越远，不可避免地交给了过往的时间和蓝天白云，我向南而行，晨雾和落霞与我一路相伴。
　　 偶尔，也有烟雾般的野花簇涌，也有水墨般的小桥流水人家，在江岸声声相唤。但那却不是我渴望的家。我的家在洞庭湖滨一个名为沉沙港的地方，那里是平原，平原上多的是水，是沟、渠、河、汊，是江南的风光旖旎。清清的河水一年四季流淌，泛起绿色的波浪。千姿百态的鸟儿在上头盘旋。那蒹葭、野桑和垂柳到处都是。远远望去，这里是绿色的海洋。在阳光的照耀下，水光的映衬下，展现好多浓淡层次：有淡绿、墨绿、黄绿、青绿还有幻化的绿。这些可爱的绿色，大量吸收转化了来自空中或水中的污秽，供给大自然清新的空气和清澈的河水。还有那蝴蝶，那蜻蜓群簇飞舞，多美呀！还有那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整齐划一，我是从小看着长辈们整出来的。在之前，在我长记忆之前，这里都是亦草亦水的湿地，土地上除了那些乱哄哄的草以外，就数芦苇的家族最大，点面连成片，甚至一眼望过去，就好几里路远呢，都还望不到头。一种吸血的虫，现在的学名叫血吸虫的，就依附在其中，成为故乡这道美丽的风景中最为隐秘的杀手。所谓围湖造田，农垦人的垦荒成了恐慌，一个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和女人成了这个农场的先驱者。
　　 湖洲围起来了，野兽被赶走了，赶走的还有各种鸟类，荒地成了良田，我们便有了家园。
　　 两代农垦人的血与生命，换来的土地，给了我最初的震撼。
　　 我有了第三代农垦人的优越感。至少血吸虫这种可怕的瘟疫得到有效的控制，我们并不担心受怕地去经营土地，去侍弄庄稼。
　　 那个时候，我对这块土地心存着感恩。总觉得做一个农民又有什么不好？我可以自耕自足，凭自己的劳动来获取生存的空间，谁也管不了我。因此，我初中毕业就主动放弃了学业，觉得读书比种地要苦、要难。
　　 就这样，我是一本正经地做起了农民。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好！我种地比上学读书上心多了，干出的活也有模有样，一些农民都夸我，我就有一种满足感。苦一点、累一点又算什么？
　　 年轻有的是力气，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烦心的，即使有，睡一觉起来，什么也没踪没影了。看自己种的庄稼，就是有味。它能让你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样，满足在自己的土地上。我把自己亲手种的粮食装进粮仓，把甘蔗送进糖厂，那是多么地赏心悦目。我总是淘醉在自己的想象里：如何让这块地的亩产更高一些，成本降低一些。这样一来，我可以用地里的收入，来干一些自己认为有趣的事。比如：添一辆板车，农家肥就不用我一担担去挑，一车能拖上几十担呢！这多么省事，节约了劳力，我可以干更多的事。
　　 甚至我还想去买一把锯，把邻村的那棵歪脖子树偷偷锯了，能做一把全村最漂亮的犁轭。
　　 这两件事我都先后办到了。我便有了一种成就感，整日里窃窃地笑，好像没有我办不成的事。一个更大的想法产生了，我想通过种庄稼产生的效益实现一个梦想。那就是把我家的那两间房屋上的茅草统统掀掉，全部换上红瓦片，再把被烟火薰得漆黑的墙涮一遍石灰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我父亲几十年都无法做到的事，让我很快变成可能，我要让村里的人给我投来羡慕的眼光，夸奖我有能耐。
　　 我以为这是我美好生活的开始。
　　 然而，随着冬天的来临，这一切都成为极不现实的泡沫。年终决算，土地税加上村里其它税收高出我的上交，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到村上去算帐，七里八里的，我是亏欠了。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居然是这种结果。村上追欠，我的板车被没收了冲帐，连留下来的囗粮谷也被拖走了，这就让我跺脚开骂；我操你妈的，老子不干了，怎么着？！
　　 其实村里其它农户都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或多或少亏欠公家的，没有什么丢人的，大家劝我好好种地，来年兴许会好一点。
　　 我多少有点不顺气。
　　 村里有几户人家举家搬迁。
　　 土地让人看不到希望。农民被迫出走，绝望的人才守着没有出路的土地。
　　 我也就是那年逃离了村庄的。
　　 三
　　 这些年来，我在城市里奔波，上了大学，进了机关后，成了现在的我。面对眼前的这本集子，让我又一次回想起恩养我的村庄。它小得可怜，并不诗情画意的，怀想起来有许多不那么美好的东西，甚至有的还是我憎恨的。在一些人看来我是忘恩了。我现在知道我其实并不了解她的过去和今后，尽管生活了那么多年。记忆作为每一个个体的人的生命底幕的一些不能褪去的符号，它是细节，或者象征。记忆是动态的，它会随时间的风化而日渐没有棱角。需要赶在风化之前，或者在风化的进程里，仍然更多地留存于我们的生命深处。所以，我的怀乡散文也就充当了今天重温的一个通道。当我从以前的伙伴那里得知我的那个村庄早在几年前就消失了，属一种自然消亡。这让我始料不及，一个村庄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怎么就没了。
　　 一个村庄不可能像一粒青籽一样，还能被风吹没了，事实如此。
　　 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这颗流浪的心只能站在城市某个地方，对着村庄的方向，对着这个梦开始的地方，作长长的怀念。
　　 这一本集子是从我灵魂深处里流出来的，此情此爱的内涵与外延，不再拘泥于个人的绯徊与悲苦，以纯感性的方式表达着我曾经的困惑，试图从心灵上对这块土地所具有的那份符码一样迷惑进行解读。并以此献给生我养我的村庄和那块土地。
　　 至此，我除了对故土的感恩，还有给我生命的父母，他们含辛茹苦地养大我，其中不知遭了多少罪，我每成长一步都凝聚了他们的血汗。
　　 如果说，我近几年在文学上还有那么一点点成绩，这与熊育群、陈启文、杨凭墙、刘恪等良师益友提携分不开。乡党李国平在我没有勇气在这条道上挤的时候，为我打气鼓励，以及妻子多年对我的理解与支持，在这里一并表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