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托梦
父亲还是那么健壮,他在河面上划着一块木板向我靠拢,然后上了我的小船,坐向船头让我把船划到河汊里,他把一筐鱼卡慢慢地下倒河里,然后坐在船头抽烟,静静地等着鱼儿吃食上卡。过了一会儿,河面上起了风,把一些漂浮物推到了岸边,有塑料瓶子,有泡沫碎块,有碎板断棍,父亲把这些东西捞起来摊在岸边晾晒(父亲是个节俭的人,一切他认为有用的东西都会捡来,为此母亲常生气地说他是捡破烂的,把好好的一条船上堆得乱七八糟。)捞着捞着父亲在水下的淤泥中捞出一双凉拖鞋来,一看是他自己的,他又继续捞,又捞上来一双皮鞋来,也是他的,接着父亲捞出了很多件他平时穿过的衣物……
我醒了,我在做梦!
这是我在父亲去世后第一次梦到他。
夜还很深,我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父亲在世时的情景,尤其是他病倒在床的那段时间。他的腿脚肿胀得厉害,硬皮鞋不能穿,我就买了几双布鞋,姐姐妹妹们又做了些软底布鞋,可渐渐地他布鞋也不能穿了,更不能下床行走。身上的老皮一层一层地蜕,蜡壳丸子般的老皮一层一层地从身上剥落下来。每次我扶架着他去洗澡,洗完后,他的身体表皮像婴儿一样通红,有的地方还现出血痂,脚底的老茧一点都不存在,靠地时很疼。病痛加快他机体的老化,全身的代谢功能已基本退化,几乎不出汗,洗完澡到家只需十多分钟,身上的水分就全干了,袜子连同嫩皮粘在一块,脱时稍不注意就粘掉一块。
他想到阳光下晒晒,母亲没有力气把他从屋里弄出来,只得等周末我去。他很想穿上鞋子像往常一样躺在竹椅上,可是我不能给他穿鞋,只能用旧衣服包裹着他的双脚。晒太阳的时候,他让母亲把他那些鞋子拿出来晒,一大纸箱,有皮鞋、胶鞋、休闲鞋、布鞋、棉鞋、凉鞋、拖鞋。他躺在竹椅上不像先前那样仰着脸眯着眼,而是把一双浑浊的眼紧盯着那些鞋,一动不动。母亲在一旁唠叨着:莫非还能站起来穿上鞋跑!
我知道父亲看着眼前的每一双鞋回忆着穿着它们时的情景,也可能幻想着那天病好站起来再穿上它们,到船上去,到码头上,到河滩上,去装货、去捕鱼、去卸货、去捞河上的漂浮物……
父亲在拉扯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无论多么苦、多么累,也不会让我们饿着、冻着,他是个船民、渔民,常年奔波在水上,有货就装货,没货就捕鱼、捞漂浮物,即使冬天封河也不会闲着,他会砸开厚厚的冰面打冻窟摸鱼。常年与河水打交道,他知道河水在任何时候都会有馈赠与人。大浪冲起淤泥,带上创晕的鱼虾、蚬螺蚌蟹,大风卷起波涛,刮来漂浮的碎板、瓶棍柴草,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养活我们兄弟姐妹的生活来源。在我的记忆中可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但每顿我们都吃饱喝足,也可能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但我们都没有见皮露肉……
父亲是一条大河,用他的河水滋养着我们。而在他即将干涸的时候我们却没能回报一口水。临终时他的嘴干裂得开口,体内的水分不断地蒸发,躯体在慢慢地干枯蜷缩。他一定很渴,渴望能喝一口水。一辈子在水上奔波,与水厮守,水对于他伸手可掬,可此时却成为他最奢侈的东西。他不能张开嘴,更不能吞咽、吸吮,我们只能用棉签蘸点水在他嘴唇上抹抹,他颤动的嘴唇努力地追着棉签!我想给他挂点水,可母亲说,谁想死呀,这跨进鬼门关一步最痛苦,一口气不断就多一会折磨,挂点水挽救不了他的寿命,只会延缓他的痛苦,还是让他早点走吧!
父亲走了,母亲把他的衣物翻出来让老亲戚们挑合适的拿走,只有四舅拿走了一双高帮水靴,其余的全让母亲拿到河滩上焚烧了。
多日的纠结终于在梦中见到了他,然而这场景更令我浮想,心绪更加不宁。冥冥中莫非父亲真的在托梦与我!他仍不放心我们这些已经长大变老的儿女们,还要穿上鞋子站立起来,来到我们中间,再陪儿女们走一程,帮我们做做杂事,带带孩子、看看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