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强怎么也没想到，林一焱有如此手段。
　　 他把文件包放在茶几上，鞋都没换，坐在沙发上发呆。
　　 徐曼下班回来，刚进家门，发现孙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房顶。她没说话，轻轻走进厨房，给他倒了杯水，挨着他坐下来。半晌，她说，阿强，再有一星期，就是我们结婚十周年了。
　　 孙强看着她，轻轻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里，摩挲着。
　　 徐曼又说，今晚吃什么，我去做。孙强一把拉住她说，什么也不想吃，你挨着我再坐一会儿吧。徐曼重新坐下来，扭头看着他右半张脸。这是一张曾经让她着迷的脸，虽不是浓眉大眼，但他的五官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他肤色稍黑，嘴角微微上扬，思考时的眼神，空而明亮。当年父亲从众多小伙子当中，当即认准了他，父亲那时说，谁也配不上自家小曼，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只见到了孙强，父亲才放心地将女儿许给他。
　　
　　 二、
　　 林一焱哀哀地找到巢柯。
　　 我从二十出头，就跟了他，如今他想用钱打发了事，你知道，我这一路走来，并非为钱，不是所托有误吧？他这样作践我的感情，那我也只能作给他看。
　　 巢柯说，当初就提醒过你，他是有家室的人，你只说为着自己的心，不求名分，如今怎样？再说，他能有今天的发展，全凭他岳丈，他不为难才怪。
　　 我来找你想办法，你还这样揶揄我。
　　 当初是你情我愿的事，如今棘手想到我了。
　　 林一焱翻了她一眼，停了停说，我记得当初你和我说过，李哥处理了一笔款项的事，我当时没耐心听，我现在想听了。
　　 什么意思？巢柯问。
　　 没什么意思。说罢十指交叉支住下巴，上身前倾，眨着眼睛示意巢柯。
　　 巢柯倒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说，你想众叛亲离我不管，你可别拉着我造孽。林一焱一双手立马放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佯装用恨恨的眼神秒杀她。巢柯寻思了一会儿说，我只和你说款的事。
　　 林一焱说，我明白，放心好了。前路全是刺，如果我趟得过，我们一起笑，趟不过，不用你陪我哭。
　　
　　 三、
　　 徐曼突然觉得额头有些痒，睁开眼一看，孙强正捋着自己的头发。
　　 她把台灯点亮，坐起来。
　　 阿强，一个晚上你都没说话，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为难，可事情总要解决。我想，她还年轻，左不过为了钱，我不在乎你与她的过往。说到这儿，她低下头，抿着嘴，握着被角，一顿一顿地说，事情来了，总要处理，快刀斩乱麻，彼此都安生。
　　 孙强哪还有睡意，他面对着徐曼除了愧疚就是自责。他左右为难，而这个时候，他一手握着虽怨犹爱的妻，一手握着繁华的前程，脑海里不停地盘算着孰轻孰重。
　　 他微微抖了抖。
　　 每当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时，会把命运交给一枚硬币，当它被抛向空中时，其实在心里隐隐还是有所期待的，希望期待的那个面朝上。
　　 选择之所以艰难，是因为孙强还存有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感。但当责任与欲望或利益冲撞，如果势均力敌，就要看外界因素，责任的种子萌发的多，他就会适时地激流勇退，欲望和利益的蛊惑多，他则会披上良心的外衣，找些借口，貌似隐忍，或是不得已，其实内心充满着侥幸，权衡过后，顺水推舟地降低对自己最不利的结果，去辜负一些人一些光阴。
　　 徐曼这个夜晚与他较之往常更显温存，她对自己说，林一焱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意外，孙强一直在弥补过错，自己－－可以不计较，可以原谅。
　　
　　 四、
　　 两个月后，徐曼拿着离婚协议，漫无目的的转到公共汽车站，有多久没坐过公交了？她犹豫了一下，随着一众人上了她自己不清楚到哪里的车，找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
　　 她偏着脑袋，一直向窗外望。
　　 商铺、车辆、行人、绿化带接踵而来又步尘而去。路边有一对年轻人，相拥着共享着一个冰淇淋，女孩子长发，身材修长，笑得那样甜。车子开动了，徐曼一直扭着脖子看他们，直到看不见。
　　 车子到下一站，上来一对恋人。女孩靠在栏杆上，男孩子双手抓着扶手，把女孩子护在怀里，一路窃窃私语。徐曼看了他们一眼，又把头扭过，看前面坐的一个老太太，一个人，满头白发。
　　 她突然觉得落魄感重叠地涌向自己，女人多么不经老，曾经家世家业那么让人艳羡，一转眼，她还是跌了跤，跌得她在不惑之年，摔碎了所有。
　　 她想过发疯般地与他算帐，想过手起手落之间扇那人两个响亮的嘴巴，甚至想过拿一把利器横在她和林一焱两脸之间，但这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流于想像一下而已，最终，她还是不屑于与他们争执，因为，她知道，孙强有他的不得已，但他让她突然觉得恶心，她甚至后悔，事情一经发现，她该主动了断，不该寄希望于孙强。
　　
　　 五、
　　 孙强净身出户，他走的时候没敢正眼瞧徐曼，嚅嚅地说了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徐曼没理他。
　　 他再见到林一焱时，突然有种厌恶感，不是厌恶她，是厌恶自己。
　　 他对林一焱说，好了，我只剩我自己了。林一焱说，不是，还有我，说着，把他揽入怀里，轻轻地说，你放心，我会给你我能给你的，也许其中夹杂了一些非常事件，但比起和你在一起，那都不算什么。
　　 孙强抽出身来望她，她眼里分明有泪。他突然有想大叫的冲动，推了她一把，说，你和她不一样，事已至此，听天由命了，我早晚死在你手里。
　　 林一焱站起来，慢悠悠地说，我早死你手里了，如果你死在我手里，倒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孙强看着她，没说出一句话。
　　
　　 六、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
　　 孙强和林一焱还没吃完晚饭，孙小童就闯进来。
　　 满头满脸的血污，进门就把一桌子的饭菜掀了。他直指着孙强的鼻子叫着，你忘恩负义！并拳打脚踢的扑向孙强。
　　 林一焱赶忙横在中间，说，小童，你喝酒了吧？你冷静些，大人的事你有许多不明白……小童一推她说，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说话，你算哪根葱，小瘪三，撑得你闲得慌，大脚丫子往别人家里踩。
　　 “啪”耳光响亮。孙强一巴掌扇在小童的脸上，鼻子和嘴角涌出血，血摞着泥污，即狰狞又仇视。
　　 小童捂着脸，一字一字地说，好，姓孙的，你听着，我妈如何不好活，我就让你不好活。
　　 说完，扭身走出家门，只听见“噔噔噔”下楼的声音。
　　
　　 七、
　　 连续好几个星期，林一焱每天都掐着时间在快放学的时候，躲在校门口，跟踪小童。她渐渐清楚小童都和哪些人在一起，哪些时间在学校，哪些时间泡在网吧或者游戏厅。
　　 这天下了晚自习，她跟着小童一直来到一个烧烤摊前。她看见他和另两个高年级的同学点了些羊肉串和几瓶啤酒，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啤酒刚上来，他用筷子一撬，仰起头咕咚咕咚大半瓶下肚了。这时，从拐角处突然蜂拥而来七八个大个子男生，每人手里抄着家伙，见到小童，二话不说就往身上砸。另外两个同学吓跑了。小童被围殴，拳打脚踢地没有还手之力，蜷在地上，抱着脑袋，任人宰割。
　　 林一焱看到，立刻跑到烧烤摊前，双手抓起烤架的一端把手冲着他们抡，嘴里大喊，我看你们谁敢打我儿子！谁敢！老娘和你们拼了！
　　 烤架上的羊肉串飞得满地都是，炭落在水沆里滋滋地冒着白烟，她这样一来，男孩子们全都停了手，烧烤摊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那个拿着蒲扇的伙计举着扇子半天没动一下，听得其中一个孩子喊：快跑，他妈来了！一瞬间，男孩子们全都跑了。
　　 林一焱觉得浑身发抖，她扔下烤架，扶起倒在地上的小童，焦急地说，小童，你怎么样？阿姨送你去医院。
　　 小童睁开眼，看林一焱，发现她的两只眼睛都红了。
　　
　　 八、
　　 林一焱即将生产，她打电话给孙强问什么时候回来，孙强说最近有个重大的项目，忙完即刻就回。
　　 林一焱放下电话，心里五味杂陈。她挺着肚子，收拾准备入院的东西，孩子出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父母离她远，她只得给巢柯打了电话。
　　 电话里，巢柯阴阳怪气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林一焱云里雾里的摸不着边际，说，你怎么了？说话夹枪带棒的，不过是告诉你我快生了，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怎么个意思啊？
　　 巢柯沉默了一会儿，末了说了一句，一焱，你们比冀双飞了，你李哥可惨了。然后，电话里滴滴的盲音。
　　 等孙强回来时，林一焱生了个女孩。小童竟然在旁边。
　　 他轻轻撩开被子，看了看女儿，嘿嘿地笑了半天，说，这丫头好黑啊，像我。
　　 林一焱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孙强说，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小名你取，大名跟着小童，叫孙小年，童年。林一焱一转头对小童说，小童帮阿姨打壶水好吗？小童点头，她看他出去后，小声说，小童小年的，你还知道回来啊！再不给你生了。
　　 孙强冲她歉意地笑笑，伸手去摸林一焱的脸，她一躲说，小童快回来了。孙强这才望着女儿说，女儿啊，对不起，爸爸回来晚了，给爸爸笑一个。孙强突然又说，咦，我发现小童这孩子和你怎么比和我还好了呢？林一焱鼻子里不屑地哼一声，没理他。
　　 停了会儿，林一焱说，给巢柯打电话，李哥怎么了？
　　 孙强顿时黑下脸来说，以后不要再提他们，他们人品贵重，我这里庙小，容不下。
　　
　　 九、
　　 小年过一岁生日，孙强回不来，捎了许多礼物。
　　 林一焱一件一件地打开，又一件一件地丢下。
　　 她拿起手机在微信里写下：婚姻像所房子，孩子是窗，你是门，我是房子里的脚印。我渴望我的脚印向着门，为你开，我渴望我的脚印向着窗，为孩子开。
　　 不一会儿，孙强发过来：傻样，又作诗呢？
　　 林一焱扔下手机，坐床上发呆。
　　
　　 十、
　　 孙强接到徐曼爸爸病故的通知后，一时不知所措。
　　 他紧忙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搭乘最近的一趟航班回来。他没有告诉林一焱回来。
　　 他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前岳丈的家门的。从离婚后，他是第一次来。前岳母被众人围劝着，徐曼一身素服，眼睛如核桃般肿，他轻轻说了句，节哀，又看到许多前岳丈原来的部下，他们点头寒暄过后，便在遗像前点了三柱香，鞠了躬后，不知是留是走。他看见小童自始至终地搂着徐曼的肩，他走过去说，小童，照顾好妈妈。徐曼看他一眼没说话，转回卧室拿出一封信，说，爸爸让我交给你，谢谢你能来送他最后一程。
　　 孙强帮着忙完丧葬事宜后，一人来到江边，拆开信。
　　 读完后，他哭得像个孩子。
　　 他是农村的孩子，任劳任怨的本色被徐曼的爸爸相中，做了乘龙快婿。岳丈只有徐曼一个女儿，对他比对女儿还好，这一切，他都十分清楚。
　　 老人在弥留之际写下：阿强，我先行一步。我早知你不凡，我不该让平凡的女儿嫁给你，误人误己两下悲切！小童这孩子也不凡，切莫让他重蹈复辙。
　　 孙强捏着信，一时分辩不清字里行间，究竟是嘱托多些，还是埋怨多些，他只知道，此时此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十一、
　　 参加完葬礼，他就急着出国处理相关事务。
　　 刚下飞机，他收到小童的短信，短信说：你能不能不要再缺席小年的成长？能不能不要再让林姨一人操持家？她用一炉炭火唤回我，却拉不住你，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孙强纳闷，挠了挠头，心想，这小子怎么了？
　　
　　 十二、
　　 小年三岁时，孙强答应回来给过生日，结果，事出意外，又被困在境外，只能打个电话，宝贝长宝贝短地问候。晚上林一焱在电话里说，阿强，巢柯和李哥今天过来了，给孩子买了许多东西，听说局里正好空着财务总监，他想请你把他调过去。
　　 孙强强压着声音在电话里说，和你说过多少回！他们两口子人品贵重，我们庙小，供不起，让他另寻高就吧，你不要跟着瞎操心！林一焱打断他的话说，阿强！我和巢柯是最要好的朋友，李哥也跟了你那么多年，他业务也过硬，他们帮了我们那么多，这于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就是帮了太多，我才不敢再帮！
　　 “啪”电话断了。
　　 过了几天，巢柯两口子又去一焱家，一焱留他们在家里吃饭，由于心里过意不去，她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送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大晚，林一焱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往回走，对面来一辆货车，疾驰着直冲她奔来，耀眼的灯光晃得她一阵眩晕，一阵急刹车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三、
　　 孙强整理遗物时，发现小童寄给林一焱的一封信。
　　 信里说，他当时为了报复父亲，有意地和学校有对像的男孩子做对，专门挑逗女孩，不知遭受了多少回打，父亲也因此来来回回地被请去学校。他还说，那种被打的感觉有时竟能产生一种快感，他仿佛看到父亲眼里的焦虑和气急败坏的神情，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安慰许多。
　　 信里又说，林姨，虽然我恨你，但还是要谢谢你，如果没有那晚，你疯了似的，用烧红的炭火与一群男孩子打架，我还不知道要沦落成什么模样！我至今记得你那双打急了后发红的双眼。
　　 孙强至此才明白，儿子与林一焱之间的来龙去脉。
　　 思前想后，他恍然间看见，徐曼站在不远处不肯扭转正脸望他一眼，又一时望见前岳丈频频摇头，他站起来刚要回转，一焱在背后伸出双手拦腰紧紧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