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蒙蒙亮，林泉村还笼罩在夜纱中没有醒来。
　　 村西，一个瘦高的男孩悄悄走了出来。他穿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手提背包。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低矮的小院，悄无声息。他轻轻关上大门，步履匆匆向着村口方向走去。
　　 此时，晨曦正一点点划开黎明前的幔帐，潮湿的风中有泥土的清香，早起的鸟儿在树梢叽喳着，想要唤醒沉睡中的村庄。这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而他没有心情去欣赏，在这个村子住了二十年了，林晓冬早就已经习惯了也看惯了。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小村。
　　 转过一个弯，经过村子里的一个池塘，池塘边的空气带着水雾，扑到脸上凉凉的。原先这是一个废弃的大坑，后来被人承包后深挖蓄水改建成了池塘。夏种荷花，秋天有鱼，成了村里的一处风景，农闲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到池塘边聊聊闲话，讲点趣事。
　　 “这是晓冬吧，这么早干啥去？”一个身材削瘦的老人正在池塘边溜达，停下来看着他问。
　　 “哦，是，是我，顺德爷，您又早起散步啊？我去镇里，和同学商量复读的事儿。”真是越怕谁就遇见谁，不能说真话，要不又要被他拽住，好一番谆谆教导了。林晓冬心咚咚直跳，脑子飞快地转着，回答得有些结巴。方顺德是方玲玲的爷爷，原是镇小学校长，前两年退休回到村里，性格率直，爱管闲事，爱教导人，尤其对村里的这些孩子。
　　 “这很好，就得读书嘛，小孩子家不读书干啥。读好书才能有出息。高考失败没啥，再考一次，要有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精神。你说对不？”他笑呵呵的赞赏着。
　　 林晓冬漫不经心答应着，心中却颇有些难受，家中父母都没有道别他就走了，真是不孝。不知道是早晨的水雾还是池塘边的潮湿，林晓冬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纱，他用手揉了揉。
　　 走过一条小街，他又向西穿过一条田间小路，田间的秋作物果实累累，丰收在望。小路尽头是一条河，今年夏天连续几个月的干旱，河里早已没有水，里面长满了荒草，河底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与淤泥，一座旧石桥，经历着岁月风雨的沧桑，支撑着过往的行人车辆。过了这座桥，就是一条乡村柏油路，拦个过路车，十多分钟就能到镇里了。
　　 “林晓冬，你站住。”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林晓冬下意识地回头，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蓝色牛仔裤，白色蝙蝠衫，头发随意扎起来落在后肩，充满青春气息。
　　 “方玲玲？你干嘛，想打劫呀。”林晓冬皱皱眉头，调侃着。
　　 方玲玲喘着气，并不回答，而是把自行车把往林晓冬手里一放，拉过他的背包背在自己的身后，用手把头发向后一捋。这才说：“走吧。”
　　 “你去哪里？”林晓冬扶着自行车，疑惑不解地问。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走吧。”方玲玲用手推了一把车后座，示意林晓冬向前走。
　　 “唉，唉，你到底要做什么？”林晓冬急了。他向后看了看，此时，天越来越亮了，田间除了高低不等的庄稼，没有其他人，大路上也没有车辆经过。
　　 “送你去镇里啊。”方玲玲边说边过了桥，向大路上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去镇里？”林晓冬假装镇定推着车跟在后面。
　　 “那你去哪呀，还带着大背包，是去长征还是去打仗？”方玲玲言语温柔略却带着嘲讽。
　　 “我去哪儿用得着向你请示吗？你管好安家豪就行了。”
　　 “林晓冬你什么意思？安家豪与我有什么关系，用得着我管吗？”
　　 “我和你也没关系，你干嘛管我？”
　　 “你——林晓冬，我就管你了，怎么啦。”方玲玲显然是生气，脸涨得很红，眼泪好像要流出来。林晓冬笑了，觉得她和小时候一样，生气的样子也让人怜惜。
　　 “方老师，我错了，请上车。”林晓冬学着小学生的样子低头认错，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下子就把方玲玲逗笑了。
　　 清新的晨风在耳边掠过，绿色的庄稼像两道屏障，织成不一样的风景，灰色的道路向着远方延伸，乡村的房屋走远了。林晓冬骑车载着方玲玲向镇里的方向行驶。路过一个坑洼处，车子一个颠簸，方玲玲急忙一只手拉着车座，另一只手搂住林晓冬的腰，林晓冬感受到了柔柔的温暖，他有片刻的心动，甚至想，如果方玲玲不让他离开，他会毫不犹豫地留下来的。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大他一岁的女孩子，已经不是童年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了。她长成了一朵芙蓉，有着清新而脱俗的美丽。尤其是当了村小学代课老师之后，虽然是破旧的校园，却好像是她的整个世界，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从容优雅，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注视的目光，安家豪就是其中的一个。
　　 想起安家豪，林晓冬咬咬牙，加快了车速向前冲，好像安家豪就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很快就到了镇子口，开往县城的汽车敞开着车门停在站牌处，一中年妇女站在车下大声喊着拉客人。林晓冬把车停好，拨了几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接过背包提在手里。方玲玲看了林晓冬一眼，没说话，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相对无言，时间凝滞了，淡淡的离愁萦绕着。
　　 “谢谢你送我，我走了。”林晓冬打破了沉默。
　　 “你真的不想当音乐老师吗？”方玲玲声音很低，有些伤感。
　　 “当什么老师呀，我只是爱好唱歌，别误人子弟了。再说，我这么年轻，不去外面闯荡两年，多遗憾。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林晓冬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想法，假装轻松地说。
　　 “你骗人！我都知道了。都怪安家豪，乱说话。”方玲玲说。
　　 “走不走，开车了。”中年妇女向着林晓冬喊。
　　 “还得感谢安家豪呢，我去南都，就是要弄清楚真相，混点名堂回来。还有，就是……”林晓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觉得这是他和安家豪的事情，男人之间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方玲玲的好。
　　 “你还回来吗？”方玲玲有些羞涩地低声问。
　　 这时汽车启动的嗡嗡声响起，中年妇女再次大声催促起来。
　　 “玲玲，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林晓冬没有直接直接回答方玲玲的话，向她摆摆手上了车。
　　 车窗外，方玲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向着汽车张望。林晓冬看着车窗后越来越远的方玲玲，心里很难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更无法想像，爸妈早起见不到他，会着急成什么样，看到他留下的那封信，又会怎么样？
　　
　　 二
　　
　　 林泉村的早晨醒来了，当炊烟中在空中袅袅升腾时，鸡鸣声、狗叫声、开门声、叫卖声汇集在一起，演奏出别样的乡村晨曲。
　　 李秀英端着簸箕，往鸡笼里撒着干瘪的谷子、碎玉米粒，几只鸡咯咯地叫着抢食。林二福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
　　 “睡过了，又少干不少活儿。”林二福看看墙边没有做完的木工活儿，自嘲地说。
　　 “起来了，快刷牙洗脸，粥快煮好了，一会儿就吃饭。”李秀英放下手中的簸箕，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入脸盆。
　　 林二福向儿子的东厢房看了看，门关着，窗帘也拉着。昨晚他和儿子一起浇地忙到大半夜，总算是浇完了，这就起床晚了点。如果是以前，他早就在院子里忙着雕门刻窗了。林二福不爱说话，却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木匠，小到凳子，大到衣柜，流行的款式，只要有图，他都可以做。这两天，他正琢磨着给儿子做一把吉他，还专门去城里的乐器店看过，记下了吉他尺码，形状，估计三四个月就能做好。晓冬就喜欢唱歌，没人教，自己看着乐谱唱得是有板有眼的，是村子里的小名人呢。他也喜欢听儿子唱歌，不管多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他就觉得浑身轻松。虽然他一直希望他读个大学，将来能在城里有个好工作，找个好媳妇。不能像他这样，一辈子在农村种地，风吹日晒的，也没啥大见识。
　　 “晓冬，晓冬，起床了，七点多了。”他对着东厢房喊了两声，没有动静。“这孩子，一定是昨天晚上累着了，就多睡会儿吧。他这两天心情也不好。差五分没考上音乐学院，让他复读一年，又不愿意，说是不想浪费钱了。不读书咋行，这事还得好好给他说说。”林二福叹口气，去刷牙洗脸。
　　 “晓冬还睡着呢？让他多睡一会儿，饭做好了再叫他。”李秀英示意他声音低些。洗洗手进了厨房，立刻，切菜声、炒菜声，饭菜的香气飘在小院。很快，饭菜端到了院子里的小桌子上，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来到东厢房门前，轻柔地叫着儿子的乳名。但始终没有声音，侧耳听听，也没动静。
　　 “唉，你快过来，咱晓冬不会是病了吧，咋喊都不应声呢。”李秀英急了，对林二福说。
　　 “你这张嘴，大早上说的是啥话？”林二福停下手中的活计，埋怨着。
　　 “晓冬，晓冬。”林二福叫了两声，依然没有应答。他用手一推，门竟然开了。疑惑地进屋，被子叠得整齐，书桌收拾得整洁，就是不见林晓冬。
　　 “晓冬呢，这孩子一大早上的去哪儿？也不说一声。”李秀英焦急地说。桌子上放着林晓冬的照片，俊美的面容，明亮的眼眸，阳光般的笑容。林二福看到相框下面压着一张纸，他把纸拿起来。
　　 “写的什么，是晓冬写的吗？”李秀英焦急地问。
　　 林二福坐在床边，一字一句地向下看着，看着，泪水也从眼角溢出。李秀英虽然不识字，但看着丈夫伤心的样子，她知道是儿子出事了，她呆呆地看着那张纸。
　　 “走了，还是走了。”林二福喏喏着，木然地走出房间，儿子——他的骄傲，他的全部希望，现在，一夜间就这样消失了。
　　 “没有晓冬，我们可怎么活呀。”林二福的几句话对李秀英不亚于晴天霹雳，自从儿子半个月前询问了他的身世之后，夫妻两个心里就总是不踏实。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抱着林晓冬的枕头，就像二十年前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那次是喜极而泣，这次却是悲从中来。
　　 那天，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李秀英正坐在床上纳鞋底，林二福在火炉边钉一张椅子。打开门，表妹周丽迎风踏雪来到她的小院，怀抱一个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天降麟子，李秀英兴奋得要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爱不释手。林二福立即给儿子取名林晓冬。从此，这份幸福一直伴随着他们，二十年来不曾离开。
　　 而此刻，李秀英的哭声中有太多对过往幸福的留恋、不舍，这些都成了失去珍爱宝贝后的疼痛，如刀刺在她的心上。
　　 “秀英，别哭了。二福都说了，咱们商量商量。”林大福和老婆来了，劝着痛哭不已的李秀英。
　　 “晓冬这孩子挺懂事的，怎么会不吭一声就走了，这里面可能有原因。我估计着他都走两个多小时了，可能坐上火车了，咱去了也不好找啊。”林大福是村主任，平时做事很有谱，他不慌不乱地分析着。
　　 “找是不能去找，就是得想想他有没有周丽的地址、电话，带的钱够不够。他没有出去过，怕路上出点啥事。”林二福说着眼圈又红了。
　　 “这些天你也没发现他有哪不对的地方？”林大福问。
　　 “也没发现他反常，临走前一晚还和我一起浇地，也没听他说什么。前些天说是去复读，给了他三百元钱。对了，就是最近不太爱说话了，我还以为是高考的事闹的，就没多问。”林二福思考着，回顾着这些天林晓冬的表现。
　　 “他信里说去南都，是谁告诉他周丽是他亲妈的事的，这事咱一直瞒这么多年都没说。这是谁嘴这么快，舌头长，叫她烂舌根。”林大福的老婆气愤地说。
　　 “别乱说了，也怪村子里穷，有点见识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现在咱得赶紧跟周丽联系上，告诉他晓冬去南都了。”林大福瞪了老婆一眼。
　　 “我去拿地址。”李秀英抹抹眼泪，从柜子里找出一个邮寄单，上面有周丽的地址、电话。
　　 “二福，你们俩跟我去村部，跟周丽打电话说一声。”
　　 村子里唯一的一部电话设在村部，平时乡里乡亲谁有事需要联系，都去村部。为了让村子尽快富裕，林大福没少往上面跑。终于，村村通工程快普及到林泉村了，只要路修好，网络畅通，就能联通外面的世界。下一步就准备种植中药材，不能守着传统农作物，也得搞特色种植。
　　 电话通了，却没人接。三个人等在电话机旁，过几分钟就拨一次。却是始终没人接听。太阳升上树梢，阳光洒进这个院子，林二福的心却是阴暗一片，李秀英的脸上也是愁云密布。这个秋天的早晨有太多的人心绪不能平静。林晓冬不知道，他的这个举动，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起了多少涟漪，打破了多少人平静的生活。
　　
　　 三
　　
　　 此时，林晓冬正坐在开往南都的火车上。窗外的树木、村庄飞快地向后移动着。眼前不断有庄稼、房屋陆续进入他的视野旋即又消失在身后，农村的景色大致是相同的，但是，林晓冬与村庄已如两个背道而驰的人，越来越远了。
　　 南都对林晓冬来说如一个梦，这个梦和他的身世一样，远得不可触摸。他多次听人说起他一星半点的身世，却没人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十二岁那年，他与几个小伙伴玩游戏，几个街坊大妈看到林晓冬夸奖说“这孩子长得真周正，刚抱来时三天两头生病，经常抱着上医院。”他跑回家问父母，他们坚持说没有的事，是乡邻们看他长得好看心里妒嫉。他也就相信了，因为农村经常会开这样的玩笑。如果没有与安家豪之间的矛盾，也许现在，他已经在村小学教孩子们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