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会流泪吗？
　　 薛阿姨说，会，那是一个失独母亲思念另一个世界里儿子的眼泪；
　　 那是另一个世界里儿子想念母亲的泪花。
　　 河水会伤心吗？
　　 薛阿姨说：会，你看干涸的河水，那是母子俩的泪水已经流干，空旷的河床就是枯死的心……
　　 薛阿姨如一座雕像，看着流泪的河流，一坐就是十几年。
　　 柳树下的座椅是她的专座，无论刮风下雨，雪花飞舞，每天总有一段时间这里会出现她孤独的身影，木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水面，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十几年了，小小孩童长大成人，当年的青年变成了爸爸，她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妈妈变成满头华发的奶奶，不，她已经失去做奶奶的权利，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对她来说成了幻影。那年春节来临之际，这条河无情地吞噬了她唯一的儿子，带走了她的世界，她做母亲的权利定格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冬天，从那天起，失独妈妈的伤痛让她生活在无边的黑暗里。
　　
　　 她忘不了那个嵌入骨髓的冬日。
　　 那天特别冷，一夜之间宽阔的河面变成一面镜子，很多年河面没有完整的封冻了，一时间这里变成了溜冰场，冰面上飞驰着一个个朝气蓬勃的身影，惊叫声，欢笑声在荡漾。忽然有人惊慌失措地喊：有人落水了。河面中间的冰面突然断裂，两个年轻人落在水里，那地方冰层太薄，溜冰的人眼看着不能近前施救，两人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人们惊异的看见其中的一个用力把另一个托上冰面，而自己却渐渐沉入冰下，等有人带着施救的长杆赶到的时候，冰窟窿边已经趋于平静，留下趴在水边瑟瑟发抖的被救的那个大孩子和一群呆若木鸡地溜冰人，薛阿姨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没有了，他把生的机会留给了陌生的同伴，而自己在大一寒假里永远离开了爸爸妈妈，已进中年的薛阿姨夫妇成了失独父母。“英雄”望着一马平川的广阔冰面人们在喊，“不能让英雄找不到回家的路。”接连几天很多人自发地组织起来，二十几条游艇，还有多条捕鱼的小铁皮船，上百人铺满水面，几乎破碎了冰窟窿至橡皮坝大部分冰层终于找到了文浩的尸体。那几天薛阿姨沿着河边哭喊，声音嘶哑眼泪流干，她想跳进水里和儿子一起走，很多人拉住了她：阿姨，好好活着，不能让逝者伤心。白发苍苍的母亲老泪纵横：好闺女，浩浩是好样的，你要坚强。看见儿子的一刹那，薛阿姨肝肠寸断，几天前牵着自己的手嘘寒问暖的儿子转眼间已是阴阳两隔。
　　 她明白儿子不应该死，是为了救另一个孩子而沉进水底，过后被救的孩子家长给薛阿姨夫妻送来一笔钱，薛阿姨拒绝了。儿子去世后她大病一场，身体垮了下来，苦心经营的水果店没有心情打理，最后只能转让。曾经挣钱的动力是为了给儿上学买房娶媳妇，现在一切随着儿子的离去而失去了意义。文浩的事迹得到政府的赞扬，领导照顾他们让丈夫去了一个市政单位上班，而她留在家里每天以泪洗面，她想儿子，就痴痴呆呆地坐在堤坝上，望着儿子消失的水面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这里是儿子生经常陪她散步休息的地方，坐在这里就像儿子陪在身边。后来，公园管理处在这里给她安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栽上一棵乘凉的柳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边的柳树已经长大，微风吹来，柔软的枝条轻抚着她渐渐变得迟缓的身体和布满皱纹的脸，椅子历经风雨也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今年雨水小，河水逐渐断流，冬季来临，它变成一片广袤的原野，几十艘游艇搁浅在堤坝下的河滩上。中午，温暖的太阳照射着萧瑟的河床，河床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薛阿姨坐在椅子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如果儿子活着，孩子也有这么大了，这些活泼的孩童中间一定也自己的孙子在跑。
　　 “奶奶，天冷，你回家吧。”耳边想起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
　　 薛阿姨慢慢转过头，一个胖胖的男孩站在她的旁边，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关切。
　　 “好孙子，奶奶不冷。”
　　 “奶奶，我妈妈说你想叔叔，是不是？”
　　 薛阿姨抚摸着他的头发，望着河滩没有说话。
　　 “奶奶，我妈妈说，叔叔是为了救人掉进水里离开你的，如果那年河里没有水就好了，叔叔就不会离开你了。”
　　 男孩说出的话让薛阿姨感动，她把男孩揽到怀里，两滴清泪流了出来，滑落到男孩的脸上。男孩生出胖乎乎的小手擦去她的泪花：“奶奶不要难过了，以后我会来陪你，陪你说话。”
　　 “谢谢你，好孙子。”热心的孩子，薛阿姨看着遥远的天际，喃喃地说，“奶奶不难过，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儿子团聚了。”
　　 “小宝，我们回家。”远处传来年轻妈妈的喊声。
　　 “奶奶再见。”男孩指着公园不远处的楼群说，“奶奶，我家就在那里，站在阳台上我就可以看见你。”
　　 小宝蹦蹦跳跳地跑了，真像儿子小时候。
　　
　　 多年以来，薛阿姨沉浸在往事中生活。
　　 文浩乖巧听话，没有男孩子的调皮讨厌，从小热心肠，大院的同事邻居都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妈妈，李奶奶腿疼，我去给她买盐。”“妈妈，敏敏病了，她去打点滴我去陪她说话。”“妈妈，朱叔叔和阿姨吵架了，吵得好凶，阿姨没有做饭，让强强到咱家吃饭吧，晚上我们睡在一起”……这些话时常挂在文浩的嘴边，薛阿姨耳边也经常响着夸赞儿子的声音。慢慢的文浩长大了，上学了，品学兼优的他一直是班长，三好学生学习标兵的奖状贴满了他小小的房间，每次家长会上薛阿姨总作为学生家长代表讲话，她为有这样优秀的儿子骄傲。
　　 九十年代初期，薛阿姨所在的食品厂破产了，她由一个国家职工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工人，太大的反差使她情绪低落，文浩就变着法的逗妈妈开心：“妈妈，我学小狗叫给你听好吗？”“我还会学母鸡下蛋，同学们都说我学的像。”“今天同学讲了一个笑话，全班同学笑得肚子疼，我讲给你听好吗？”……看着懂事的儿子她有了更多地忧虑，儿子大了，用钱的地方多了，总要想个法子挣钱吧。现在的很多单位不景气，丈夫的单位也是岌岌可危，几个月发不出工资，面临破产。单位即将房改，文浩今年升高中，高中的费用更大，农村的婆婆生病需要钱，生活陷入困境。那段时间她日夜焦虑难以入眠，文浩看着消瘦的妈妈不知如何是好。几天后的上午，薛阿姨正在整理房间，班主任老师来到家里，她是来找文浩的，他几天没有上学了。正是中考的冲刺阶段，那天文浩告诉妈妈说复习紧张中午不回家吃饭，薛阿姨相信儿子，每天给她一元钱吃饭并鼓励儿子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一中，没想到他是撒谎。现在知道儿子逃学，薛阿姨又气又急。整整一下午，她找遍了了县城，最后在一个小吃部里看见了一手油污正在洗盘子的文浩。愤怒的薛阿姨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出饭店，母子俩回家，薛阿姨第一次打了儿子，看着怒急而泣的妈妈，文浩知道自己错了，逃学严重地伤了妈妈的心，他抽泣着：妈妈，我想挣钱，读高中要用很多钱，奶奶又病了，我不能让你和爸爸着急。傻儿子，你是妈妈的希望，再难你也要上学，没有钱爸爸妈妈会想办法。那一晚，母子俩躺在一张床上谈了很多。第二天，文浩重新走进学校，薛阿姨买了一辆着三轮车卖起水果，她要放下脸面挣钱供儿子读书，让他考大学，有一个好的前程。
　　 薛阿姨每天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晚上在灯下数着零零碎碎的钱币，计算着一天的利润，看着日渐消瘦的妈妈，文浩学习更加刻苦，他要用好的成绩回报辛劳的妈妈。中考他顺利地考上高中，在学校他是好学生，在家里他是好儿子，每到星期天，他总会来到街上帮着妈妈摆摊，十五六岁的孩子虚荣心特别强，薛阿姨担心给儿子丢脸，总是赶儿子回家，文浩说：妈妈，咱凭双手吃饭有什么丢人的，我不怕。有几次他的同学发现文浩卖水果，回到学校以后，很多同学嘲笑文浩有个小摊贩妈妈，文浩坦然地说：我妈妈就是摆水果摊的，她下岗后自食其力我为妈妈光荣。文浩对妈妈说以后你去学校门口卖，那里人多可以多卖一些，我要让同学们知道我有一个吃苦耐劳的妈妈。
　　 儿子懂事，薛阿姨感到欣慰，经过两年的风雨，她积攒了一些资金，租赁了一间小房子开了一间小小的水果店，薛阿姨待人热情，不缺斤少两，她的水果店很快红火起来，丈夫下岗了，夫妻俩齐心协力，生意越来越好。
　　
　　 薛阿姨所住的食品厂家属院就在河边，出大门不远就是河，文浩喜欢这条不大的河流，喜欢看清清的河水缓缓流淌，夏天在这里洗澡，捉鱼，陪妈妈洗衣服；冬天，牵着爸爸的手在河边滑冰，河边经常飘荡着父子俩的笑声。八十年代末，县城的飞速发展也波及了小河，不知道谁率先瞅上了河道的沙子，于是，捞河沙卖钱成了很多人的发财之道，河边聚集着川流不息的拖拉机，成百上千的捞沙大军，没过几个月小河就变了模样，清澈的河流变得狰狞，到处是深潭沟壑，河边没有了孩子的身影和笑声。一天，院里响起了刘阿姨的哭声，她九岁的儿子在河边玩耍时不小心滑进深潭溺水身亡，文浩和他是最好的玩伴，看着哭的死去活来的伤心妈妈，文浩恨急了卖河沙的人。那一年，小河里淹死了几个孩子，死难孩子的家长找到县领导，县里出面制止，那股捞沙的风才渐渐刹住，可以已经晚了，小河已经面目全非，千疮百孔失去了秀丽的容颜。
　　 九十年代中期，满目疮痍的河道严重地影响了县城的面貌，县领导英明决定改变沿河面貌修建滨河公园，给市民一个休憩散心的优雅环境，一时间各种机械开进河边，挖堤建坝整理河道，在下游一公里处造了一座高高的橡皮坝，经过拦截河面变成了一个宽阔碧绿的湖泊，几十艘五颜六色的脚踏式游艇飘荡在平静的水面上像一朵朵盛开的荷花，两年后竣工的公园风景秀丽，景色怡人，荒凉的小河重新展开了笑脸，文浩喜欢幽静的公园，每当周末的时候，他会牵着妈妈的手到这里散步，公园里每一株花草，每一座亭榭见证了母子俩漫步的身影。站在堤坝上，看高耸的楼房倒映在碧绿的水面是，像一副天然的水墨画，文浩说：妈妈，等你老了，我就天天陪你在这里看风景。
　　
　　 儿子的话犹在耳边，薛阿姨回想着和儿子一起的情景，嘴角牵动了一下，憔悴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一阵巨疼袭上来，她用力按住腹部，今天给儿子说点什么呢？对了，儿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前几天查出宫颈癌晚期，在阳间的日子不多了，咱娘俩就要见面了。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爸爸，免得他着急。现在生活好了，你爸爸也退休了，每天他陪着我到这里看看你。咱家搬进新楼房，我和你爸分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我想过了，如果我走了，就让他再找个伴，有工资有房子会有人愿意照顾他的。
　　 今年天旱，河里断流了，就像那个孩子说的，如果那年河里没有水多好，你就不会来滑冰，也就不会离开我，听见别人的孩子喊妈妈，我心疼，看见别人的孙子喊奶奶，我心碎，儿子，你去了，你知道这些年妈妈想儿的心情吗？俗话说儿子想妈是一时，妈想儿子是一世，总算盼到了，妈妈就要见到你了。这几天病痛难忍，我担心你爸爸看见，就让他和几个老工友随团去海南旅游了。我不想看见我走的时候他难受的样子，这些年我身体不好脾气坏让他吃了不少苦，我愧对他，不能再惹他伤心，找个机会我把他支走了。家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今晚上妈妈就在这里陪你。
　　 天渐渐暗下来，河两岸的千万个窗口亮起了灯，寒冷的冬夜人们都在温暖的家里享受亲情，谁也没有在意薛阿姨一直坐在这里，像一座雕像……
　　 河道里，一盏灯缓缓而来，薛阿姨看见了，那是儿子笑着走来……
　　 天亮了，早起晨练的人发现了面带微笑的薛阿姨，她坐在椅子上，双臂向前伸展开，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有她知道，那是她和儿子紧紧地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