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肥笑，肥垂了的笑。
　　 搞不懂，这人，笑肥的，还是肥了后，喜欢笑。
　　 又一箱，带去的跑胡，只剩下最后一副了。已经是凌晨五点，还没回家，红拐弯，他赢了吗？
　　 飞机轰隆隆的，擦着南方Ａ都的高楼大厦飞。活在南方Ａ都，人耳人心，挂在机翅下，无时不刻的被轰着走，弄得人心隆隆不定。
　　 来南方Ａ都已经三年了，记不得这是第几箱的跑胡了。约定了的，一人买一箱，大家轮着买，轮着玩。后来，这个圈子越玩越大，先是因为改革被改到南方Ａ都的这些没地方去的人玩。后来，外省外地，削尖了脑袋也非得来南方Ａ都的，越来越多。改革，渐渐会让人明白一堆改革文件之外，存在文件里面不说，却的确存在更大利益的深刻道理。
　　 为什么？为房子。大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来南方Ａ都，算是进了彩票厅。中奖几率，进了机关的，几乎百分之百的中，不中，只是时间问题。集团企业几十万的人，分在好几个省。只有南方Ａ都的房价最高，来了南方Ａ都，按内部分房办法，分一套房子，这辈子就值了。你想呀，一辈子的工资资金，再多，哪怕翻几倍，能有多少？南方Ａ都，好几万的市场价，江景边的房，五六万一平方。按照内部打分，一打分，到手了，黄金地段，自己只要出近万元。江景房，顶多出万把元。这样的好事，哪个不想？
　　 只可惜，职工太老实。明明懂得的道理，知道自己没门路，也没那个哪怕是拿出近万元买房的能力，所以并没有人牵着头，闹着都调到南方Ａ都大都市去。可那些分到房子的南方Ａ都的干部与职工，他们靠什么买房子呢？一套的又一套，买了市场的，又不放手内部打分的。
　　 到南方Ａ都工作，一张的调令，已经成了董事长手中的最大红利。试想呀，一个调令，等于百万、几百万。董事长，也没办法。南方Ａ都的人，也是人，总得有房子住。南方Ａ都，也需要外地的能人来撑台子。至于，房子与其他的什么，派生出来的别的什么，能管得着吗？其他的城市，北京、上海、杭州等，还有别的国企，不都是这样吗？
　　 “你看，没骗你吧！”他拿出手机，给同一个软卧包箱，一直有点看不起他，过去经常在会上拿他开涮，曾经是他领导，而今成了平级别的同事看。“你看这信息，这个人你知道的，部主要领导，对不？千万别说出去，他发给董事长的信息，你看落款。”
　　 “下面还有一条，这所大学，你知道的，这人是这所名牌大学的知名教授，董事长在那读书时的班主任。他也出面了，帮我打电话了。他同我说，干这样的事，求学生办事，他是第一回。要不是我求他，他决然的不会干的，有辱斯文。”他，还是照例的肥笑。
　　 “你是知道的，说老实话，我也实在不想这么干。可不干能行吗？你看啊，我在段里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干了那么多年，得到什么？大家还是看不起。你还经常在会上拿话呛我。如今，竞争的激烈程度，你想都想不到。你看啊，对了，那什么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姓牛，牛段长。谁也想不到他到省会，当了个争破脑袋的大段段长。知道怎么回事？这叫凡人不可面相，海水不可斗量。龟有龟路，蛇有蛇路。你不知道吧，后来才知道，他有空坐飞机各个大城市和风景点四处跑，打红拐弯。他的圈子，有哪些人，你想都想不到。”
　　 他说得意了，内心也是想憋屈憋屈一直瞧他不入法眼，过去的直接领导。“你知道的，老实说，走别人走过的路，挤的人太多，通道太窄，我个子大，人肥，肯定是挤不过。天降时运呀，这么个关键时刻，我的贵人出现了。”
　　 “真要调南方Ａ都了？你老婆怎么办，地方的不好调吧。”同事问着话，怎么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从哪时开始的呢？接着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个狠，部领导也出面了。”
　　 “实在去不了，我先去。正处岗位，提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些年，我算是弄懂了，事在人为。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对，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开始，他决然的怎么也不想到南方Ａ都，有钱人的天堂不说，逼仄逼仄的感觉，大热的天，逼得人，连汗也不敢多出。可日子总被改革着，事不由人。只有到了南方Ａ都，日子才会相对安定。
　　 火车的呜呜声听不到了。只听得轮子过铁轨的节奏强烈的轰轰声。窗外，先下起小雨，后来阵雨，几个雷声后，雨反而停了。景色，被模糊。
　　 提拔他当副段长，他？机关沸腾了。
　　 人是好人，别处当领导，是可以的。可在铁路客运段当副段长，难。
　　 态势上看，无论从机关，到车队，还是职工，他们觉得他，不适合当客运段的领导，更适合坐上面的机关。
　　 态势，是局部的小态势。在全局性的态势与机运面前，小态势招架不了重用知识分子，特别是１９８２年以后毕业知识分子新的形势。
　　 不过，客运段有个好处，不用担心群众推荐与群众意见，或是群众座谈会之类的程序。凡是好事，哪怕你叫个猴子当副段长，推荐率绝对百分之九十以上，好话一摞摞，想听什么好话都可以，稍加点暗示和引导就行。用客运段的理论说，不要拦别人的好事。就算真与这人的过节，过不去，也不要拦。你要的拦了别人，叫人知道了，会叫人看不起。与人打交道的地方，无师自通一个道理：损人不利己的事，不得人心，做不得！
　　 他，第一个来段里的名牌大学生。开始来段里，呆在机关。在机关那段日子，经常的被人说有点二。说这二，不是后来说的肥笑的贰，而是指不谙世事，胸无城府，学生气重。那时，也开始重视知识分子了。别的单位，大学生差不多都得到重用。至少，得到了试用。他呢，与其他大学生一样，冒不出头不说。凡说到学历高，脑袋聪明，又办不好事，不中用的，必然举他这个例子。他的作为反面例子，在段里一传十，十传百的说。反反复复说多了，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连他在别的单位的同学，见面也拿出来抖抖，当笑料说。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总是笑着面对，从来不发脾气。一如既往的笑，对谁都笑，肥笑，肥垂了的笑。
　　 他的笑，带着格外性，不谄不媚，不卑不亢，不是十分的真诚，有点领袖人物笑的样子。笑得人没脾气，笑得人不知说点什么的好。
　　 笑点太低的人，当不好领导。这话，不是哪个人说的，而是社会积淀下的集体无意识。可他的笑，真还不属于全然的笑点低，硬要算哪种，可以算作智商高，情商高，做人姿态低，或者说是故意装傻的那种笑。
　　 人事主任把所要的资料，交到新来的党委书记手里。主任本望着党委书记认真看的样子，本想说点什么，犹豫了片刻，结果没说。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和其他客运人的想法别无二致。客运段，是个见神说神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地方。这带“二”的人，怎么可能当上副段长？
　　 肥笑，当副段长，能当得上吗？
　　 他，真有点愣头愣脑。第一天来段里报到，从人事办完手续出门，打听到党委书记在三楼开会，开完会立马要上车添乘。他一轱辘三步并两步，直奔三楼会议室。
　　 段里的中层干部会议正开着，一声报告，也不经哪个允许，一双拖鞋拖着，便冲进来会议室。开口便问，请问哪位是党委书记？
　　 党委书记还讲着话，他上面只一句：这是我的入党申请……说完，转身出去。
　　 党委书记事后说，如今大学生真有点搞不懂。第一天报到，说要求进步吧，穿双拖鞋来报到。说不用脑子吧，又还用心良苦大张旗鼓的来会议室递交入党申请。
　　 他分到机关某个科室，打杂。什么事都不用具体的管，什么事都可以叫他去管去做。有一段大概半年的时间，叫他帮临时工的打字员印文件资料。
　　 机关的人都知道，他一如既往的一月一次，必然到党委书记那里，递交思想汇报。党委书记说，你交到支部书记那里就好了。他说，一式两份，支部书记那里一份，党委书记这一份。说完，凑到书记耳边，我发现我们支部书记，从来不看交上去的思想汇报。每次交上去，往柜子里一放，完事。
　　 党委书记与他所在的党支部书记沟通，支部书记强调他还不是建党积极分子，不用写思想汇报。党委书记笑着批评了支书，他二，你也二呀！做样子的看看，几句鼓励的话，不会说？
　　 第二年，他成了建党积极分子。可是，在机关，他终是没入党。支部大会通过不了。多数人觉得他人不错，工作扎实，人缘好，吃得起亏。可是一想到，这样的人，一天到晚像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的全部知道，离开他地球会转不好似的。他自己，没意识，不知道这么多人，对他是这种“二”的感觉。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好像是个做国务院总理的料子似的。这号的人，在客运段入党，大家不知怎么，说不出硬的道道，就感到不是那么回事似的。反正，他还年轻，再考察考察。
　　 不入流。做人不入流，做事也不入流，说话更不入流。尤其是他的形象，外人见了，如果不说是个名牌大学生，就像个强劳动力体格，开口闭口“你知道的，老实说”的好好先生。反正，他的所作所为，言谈举止，与段里的绝大多数的其他人，总有点格格不入。
　　 来客运段的头几年，肥笑不喝酒，也不能喝酒。说不喝，在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沾了点酒，便会当场直播，不是吐，就是横卧沙发。不宰客，不打牌赌博，不上夜店，不厉声的批评职工……
　　 应当肯定。他，特别愿意帮助别人。认不认识的，熟悉不熟悉的，有没有把握的，能不能帮得上的，只要是别人开口了，心里稍微有点谱，就满口应承下来。沾不着边的，也告诉人，愿意试试。就前些年，火车票紧张那会儿，帮助别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是他的校友，在相关能弄到票的部门，他便想方设法去接头，去张罗。十多年前的那个春节，他的老师的母亲来看姐姐。他又是借车，又是找酒店，找同学拜见师母，联系周边景点，总之是全程陪同。师母要回去了，火车票实在弄不到了，自己带几个人，裹着军大衣，大冬天大半夜的排队，帮师母弄来卧铺票。至止，年年春节，这位师母，总会叫人送他些好烟好酒。他也照例选上师母喜欢吃的这边的上好土特产带过去。对着师母，他也是一脸的肥笑，跟个孩子似的。
　　 这人吧，帮了别人，从来不要别人的好处，一回如此，两回如此，回回如此。机关的同事说他，有说这人少了根筋的，也有说多了根筋的。
　　 刚入路那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张火车票，在办公室说，这次我回家，没用全年定期公用免票，是自己花钱买的票。铁路的全年定期免票，只要是指定的区间内，一般情况下，不论什么公事私事，都是可以乘车的。他不知道也算了，自吹自擂活像个向雷锋似的。看着他沾沾自喜得意的样子，夸奖他吧，等于愚弄他。批评他吧，他做得还真的没什么错。真弄得他的室主任，哭笑不得。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他的肥垂了的笑，他的二，还继续着。
　　 终有一天，他二出了新鲜。“他给新来的党委书记拜年了。”消息从米粉店传出来的。
　　 “他，真是肥二？还会拜年？给新党委书记？我们都拜不进去，他拜得进去？”
　　 “是真的。有人亲自问了他，认了的。”说话的，是之前在机关与他同一个办公室坐过的。
　　 “进门了？”
　　 “进了。听说还坐了两个多小时。”
　　 “够二的，二得挺有水平。”
　　 “怎么个拜法？”问的是个大家都知道她会送礼，能走捷径，从车上下来，再分到多经好码头，得不少好处，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我也依样画葫芦，跟着样子学学？”
　　 “他不肯说，怎么也不说。只说反正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日子，走着走着。肥笑的笑，越来越憨厚，越来越真诚。肥二，真的要当副段长了。不久，组织部门会来考察。
　　 “送什么了，你们知道吗？”新来的党委书记，后来好多年，同前来考察他的上面干部人事处的领导说起这事，觉得这人并不二。“他给我送了一本书，日本孙果编著的《围棋棋理与妙手》。”
　　 “的确很有特色，从送书，送这本书来看，他不仅知道你喜欢下围棋。还试图通过书，向你传达点什么。”人事处的领导显然对这个话题有兴趣。
　　 “来段里，听到过他的好些说法。大体上说，这人比较的二。见过几回，简单交流过，并没感觉他有什么格外的二，但也没怎么引起对他的注意。”党委书记边说，边给干部人事处的两位领导续上茶水，接着说：“来这个单位后，发现了一个情绪，对大学生不满。他是这些大学生的集中代表。后来专门找他谈话，才知道他原来分到党校当老师。他不愿意，要到现场锻炼。再加上好多年客运段没分配正规的大学生了，于是他来到了客运段。”
　　 “看来他有有眼光，有抱负，有思想的。他同你说了围棋的事？”
　　 “他出了奇招。我这个党委书记，总得接招吧。我问他了，别人想方设法送礼，送礼的人，也可是绞尽脑汁，什么样的送法都有。送书的，不是没见过。起码也是个成套的稀有书籍。怎么会想到送本围棋书。他看上去有点紧张，但答起来，还是有条不紊。他说，自己是农村的。家里穷，工作时间也不长，根本无法送什么贵重的礼物。再说，听段里人说了。即便有钱送好礼物，也进不了书记的门。我对自己评估了一下，看能不能进快门的门。如果能进，以什么样的方法进。进门后，书记大致会问我什么话，我将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