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憧憬】留守家庭的期盼(小说)
王富贵甚至没敢看儿媳妇一眼,就连滚带爬地出了屋。
刚才吃早饭,他正要开口说玉米地里又闹害虫的事,儿媳翠花却不知怎么一下子掀翻了柳木桌,好像地里的害虫没咬坏玉米的叶子,却咬疼了她的手似的。菜碗蹦起来结结实实砸上了王富贵前胸那会,他就像被人迎面擂了一锤,疼的差点从板凳上倒下地了。
王富贵双手捂住胸口,半扛起腰崴出了屋,一屁股坐到了院里的老枣树下,大口大口地朝天吐起了粗气。喘过几口粗气后,王富贵的心口还堵着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可嘴里却像含着一块热萝卜喊不出声,只能把后背靠上树身,半眯缝着眼哎呀哎呀地哼唧。
一道白光突然朝他奔了过来。王富贵不由得偏了偏脑袋。他纳闷砸上胸口的菜碗怎么会又飞转回来呢,定下神才看见翠花正端着只筲萁立在厨房门口,脸涨得通红,简直和门神一个模样。王富贵想笑,又怕招惹了儿媳,只好装着没事的样子低下了眼,呆呆地看着脚边的泥地。
翠花把铁锅里的饭全都泼在了屋外空地上了,白花花的饭粒引来邻居锁子家的芦花母鸡和一群半大的鸡仔,咯咯咯咯抢成一团。十岁的孙子黎明背上书包,做贼一般蹑手蹑脚溜出了大门,一路走一路回头。
“什么德行!”王富贵不住地揉摸胸口自言自语:“大半年了,树根还不来个电话。”
儿子树根外出打工的这半年,翠花每天都要在家里耍这种没来由的闷脾气。可王富贵并不气恼儿媳,反而觉得儿媳的吵闹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
树根大年初六出门,定好了到地方就给家里打电话,都快八月了连个屁也没听见,更不要说电话了。王富贵还觉得儿媳每回拍打桌椅的闹腾,都替自己出了一口憋在心头很深的气。他说不出那憋在心里的气到底窝在哪里,但王富贵清楚,这口气与儿子离家有联系,是怨气和怒气。他还清楚,要是翠花这大半年在家不吵不闹的话,自己每天也会找些由头吼上几嗓子的。再说翠花其实也疼钱,从没较真摔坏过像样的物件,不过是踢踢凳子摔摔筷子就算完事。但像今天这样砸碗泼饭的大动静,在王家还是头一回。
他不敢思磨以后的日子,要是儿子还不来电话,家里真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唉......”
王富贵心疼糟蹋在地上的白米饭,本想起身赶跑那些鸡们,可儿媳瞪着双眼正立在门口,他只得把脸偏向一边,闭上眼,仰天又叹出一口长气。
收回嘴巴时,王富贵感觉胸口冷森森的,有点凉也有点黏。他低头朝下瞧了瞧,身前的黄背心不知啥时让菜汁淋湿了一大片,黄一块黑一块的怪不中看,脏得像灶台上的抹布。王富贵心里一阵紧搐。今年夏天还得靠着背心对付呢。他连忙脱下背心摊在膝盖上,慢慢拣起上面挂着的几片菠菜叶。
背心是锁子的兄弟拴柱今年回家过年时送的。拴柱人不错,大学毕业分配到城里上班。每次回家时,乌龟壳似的车屁股里,总带些烟酒糖茶和旧衣服给乡亲们。他记得挑这背心时,拴柱那城里的漂亮媳妇还笑话过自己:“看不出富贵大叔还蛮时髦的,认识名牌阿迪达斯。”王富贵哪里认得什么名牌呢,到现在连阿迪达斯都不会说,老念成“阿什么的”。要不是孙子当时抱着这件衣服不肯松手,嘴里一个劲地嚷嚷背心上的图案像地里的卷心菜,他肯定拿上个比背心更值钱的物件。
背心快被弄干净了,王富贵收手时才发觉胳膊上还粘有几颗饭粒,他懒得用手捡,抬上臂,张口就舔进嘴里。饭粒吞进肚的一瞬间,舌间残留着的一丝甜味,却让王富贵好生奇怪。他一下子拿不准嘴里的甜味来自哪里?
他又一次抬起手臂,上上下下瞅了好几遍,还伸开手头的背心,正正反反寻着什么。可依旧找不出甜味的半点出处。身上的汗碱是咸的,衣服上的菜汁是苦的,莫非是饭粒?王富贵愈加迷糊了,自己吃了六十多年饭,可从没尝过甜味啊。
他缓缓嚼动空空的嘴,望着头顶浓密的枣树叶子,和红了屁股的枣子嘀咕:“饭怎么有甜味呢?”
屁股被老枣树根硌得一阵阵发麻,浑身僵硬得让王富贵动弹不得,也让他忘掉了对甜味的疑问。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王富贵把搭上树干,吃力地蹭了蹭身子。
早晨的风波似乎到了尽头,是下地干活的时间到了。王富贵收起衣服正要起来,却又紧忙地坐下,强忍着胸口的难受穿上了背心。树根外出半年多,家里就公媳俩和黎明,王富贵怕自己光着上身引来乡亲们的闲话。
王富贵老婆生下树根后就因大出血死了。王富贵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大了儿子树根,那些艰辛王富贵都挺过来了。为了给树根找媳妇,王富贵是求爷爷告娘娘,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总算把翠花娶进了门。有了孙子黎明后,更是让王富贵乐开了花。看着一家人幸福美满,他的心里比喝了蜜都甜。
可是看到村里的几个年轻人都在外面挣了钱,回到村里盖起了小洋楼,树根坐不住了。自己家那几亩地全年收入除去上交的公粮提留款,再除去一家大小的吃穿用,能够剩下的钱就了了无几了。儿子和王富贵商量,过年后去打工。说心里话,王富贵是不愿意的,一家人在一起挺好的,为什么非要分开呢?他不眼热村里的小洋楼。在他的记忆里,原来那些有钱的地主,也是盖了楼的,可最后怎么样了?还不是被国家没收财产,还被批斗吗?
树根却不这样认为:“现在都改革开放了,谁有本事谁就有钱,再和以前一样够吃够喝的过日子,已经不行了。到时候想跟趟都跟不上了,就是不盖楼,多挣点钱回来,让您也享享福,过过好日子。以后黎明上学也花钱不是?还有咱们家的老房子,我从小到这么大,就没见它变过,你看都快歪了,真的该盖新房子了。就凭咱那几亩地,哪年才能够有钱翻盖啊?”
王富贵想要反驳儿子,可是抬头看看那裂了纹的山墙,觉得儿子说得也很在理,邻居锁子家早害起了新房子,自己家的这栋老屋在左邻右舍的高大新房包围中,显得是太寒酸了。可是他真的舍不得儿子离开自己。儿子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自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王富贵抬眼穿衣的刹那,太阳从远处的梅花山脚的玉米田,不知不觉爬上了老枣树的侧枝。
锁子家的鸡吃完地上的饭粒,早跑得无影无踪了。王富贵家的黑母鸡正引着一群小鸡仔,附在身后刨土。王富贵扯了扯背心,气不打一处来:难怪拴柱能上大学到城里吃公家饭,看看锁子家的鸡的灵性劲,自家的鸡哪能比啊?他蹶起嘴,狠狠地拍响双掌,嘴里不停地“嘘——嘘”地驱赶起鸡群。鸡被吓得咯咯唧唧跑开了,王富贵似乎也赶跑了心里藏掖的不快。
王富贵认准拴柱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记得今年正月初五树根出门的前一天,村长带着二三十个想开春外出打工的后生,到锁子家看拴柱的情景。村长大冬天里只穿了件西服,冷得直哆嗦也不披上棉袄。坐在拴柱身边,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拿正眼看拴柱。隔会儿就摸摸脖子上吊挂着的那根狗舌头似的领带。
那会儿,王富贵正在给牛栏推了一车子干土。王富贵从没见过村长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神情,村长就是站在他爹面前也没那样顺从过。想起村长领人上门收公粮提留款时,捉鸡赶猪的蛮横劲,再看村长在拴柱面前服帖的模样,王富贵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就像村长站在他面前哈腰似的。乐得他放下手头的活,扶着锹把笑嘻嘻地在倚在锁子家的大门口,看起了热闹。
妈的,拴柱总算替自己在村长面前出了一口气了。
人们在锁子家宽敞的大玻璃门窗前的水泥地上,整齐坐好,拴柱嘴里吐出的尽是王富贵听不懂的词语。什么3861部队了,三农问题了等等。王富贵本想多听拴柱说点也长长见识,但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刚被赶跑的那群鸡,又聚拢在王富贵的身后,伏在老枣树根边的浮土里啄起了树皮,似乎老枣树底下埋着多年前的宝藏似的。王富贵简直气疯了。他就不信赶不跑这群不抢饭粒只抢土坷拉的蠢鸡。王富贵双手拍打着树干,嘴里的“嘘”声换成了“这些熊鸡,快滚!”的骂声。
正在屋里托着下巴想心事的翠花听见了公公的骂声,以为是比狗骂鸡,火顿时就冒起多高,她越想越生气,委屈的哭了起来。
听到翠花在屋里的哭声,王富贵扎撒着双手,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这时村里去下地干活的人们,听到了院子里的哭声和骂声,都聚拢了来,在大门外好奇地向里张望着。王富贵赶紧对人们说没事,没事,都下地吧,快走吧。
翠花却背了个包袱走出屋来,对王富贵说:“你刚才骂我,让我快滚,这可是大伙都听见的,好,我走!”
王富贵赶紧拦住了翠花说:“我刚才那是骂鸡呢!不是骂你。”
翠花却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人们有的窃笑,有的蹲下劝说着翠花。王富贵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锁子跑来大声喊着:“树根来电话了!树根来电话了!”
王富贵扎撒着的双手突然就抓住了锁子的双肩:“真的吗?真的吗?”然后哽咽着说不出第二句话。
翠花也不再哭闹,抹了把泪水,脸上竟然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