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闻《富春山居图》被收藏者临终前焚烧，幸由其后人从火中抢出的大略情形，只是在心中人云亦云地为那名画低回惋惜，为那收藏者的自私暗暗抱恨，为那后人并不愚忠愚孝的明智之举而庆幸赞叹。
　　 直到那一天，读到《富春山居图》背后那个人的故事，前此的感觉轰然倒地，一片狼藉。我原本带着固有的习见，差一点匆匆翻过，所幸，竟然鬼使神差地，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头，遂停止行云流水般的阅读进程，又往回翻起了书页，细细的，细细的，品砸、打量着那段隐藏在《富春山居图》背后的传奇来。
　　 这一打量不打紧，竟然颠覆了我此前从众的主观臆断，对尘封在历史云烟中的那个人、那段事有了较多的同情，有了大不同于以往的新的认识。
　　 既然，那段历史公案围绕着名画《富春山居图》展开，我想，有必要对这幅气势磅礴的奇美画卷及画家其人做一番简单介绍。
　　 《富春山居图》，乃元四家之一——黄公望以耄耋之年，数年之功，出入山林，师法自然，成就的一幅宏大磅礴的惊世长卷。
　　 将近七百厘米的巨幅，既有浑厚磅礴的高山巍峨耸立，又有清明淡远的流水开阖自如。时而推远，境界开阔；时而拉近，纤毫毕现。山高水阔的境界之中，人物是那么渺小，如芥子一粒，微不足道。
　　 黄公望，幼年过继给黄氏，年过九旬的黄翁望子心切，见到这个孩子，感叹到：“黄公望子久矣！”遂得其名。
　　 元人入主中原，曾经为异族入侵痛哭的南宋遗民中，文人士子多遵循用藏之道，不仕出，抱着不与新政权合作的态度，与山水为友，乐在其中。渔樵隐逸，俨然成了元人山水的主题。黄公望正是其中一分子。纵情自然，与友人渔樵唱答，在远离朝堂的江湖中保持着一种士子的自由与操守。
　　 说起富春江，总要不由自主地与隐逸划上等号。这，还要从大名鼎鼎的严子陵说起。严子陵，与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同学，佐刘秀登基后，功成身退，隐居富春江，屡诏不至。宋代范仲淹名篇《严先生祠堂记》，结尾处脍炙人口：“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说的就是严子陵的高尚遗风如富春江山水一样，崇高绵长。
　　 说起富春江，还容易与忠贞相联系。相传，南宋末，文天祥被俘，殉国，谢翱登严子陵钓台，以酒果祭拜，痛哭，取竹击石，唱招魂歌。歌毕，竹石俱裂。
　　 自元代以后，《富春山居图》影响明清几百年的绘画主流，成为收藏家趋之若鹜的珍品。
　　 明万历年间，《富春山居图》辗转到著名书画家董其昌手中，它对董其昌的画风产生了重大影响。“此卷一观，如诣宝所，虚往实归，自谓一日清福，心脾俱畅。”（董其昌语）董其昌晚年，一度落魄，遂将《富春山居图》卖出。
　　 这一次的买主，正是本文要讲的主人公吴问卿的祖父。
　　 我打字的时候，拼音输入，“吴问卿”三字起初竟连缀成了“无温情”，不禁哑然失笑，岂会是无温情？吴问卿正是温情多多，情深意长，天下第一钟情人！
　　 《富春山居图》在吴家三代相传，传至吴问卿。吴问卿爱到极致，特为建造富春轩藏之。可不可以与“金屋藏娇”媲美呢？可以说，几百年走来，《富春山居图》第一次遇到不以金钱衡量它的价值的人！吴问卿深深迷醉于画卷之美，朝夕不能离之。这份痴恋痴爱，即便是创作它的黄公望，也达不到吴问卿的万一！这世上，再没有谁像吴问卿那样钟情于这幅画卷了！
　　 吴问卿的朋友邹之麟记述：“置之枕藉，以卧以起，陈之左右，以食以饭。”
　　 痴心如此！须臾不忍分离！天下有情人，就是对相爱的人，也做不到这个份上吧？！
　　 “国变时，问卿一无所问，独徒跣而携此卷。”（邹之麟语）
　　 清兵入关，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际，吴问卿别无他顾，唯念念不忘此画卷也！情急之下，鞋子都顾不得穿，却必要带上此画卷流亡去也！
　　 “嗟乎！此不第情好寄之，直性命殉之矣！”（邹之麟语）
　　 吴问卿以普天之下难以匹敌的痴爱贯注于这幅画卷之中，直可以生死以之。这份痴，让我又想到黄公望晚年入全真教后的名号——“大痴道人”。难道，冥冥之中，跨越三百年时空，吴问卿与黄公望能够气息相通？
　　 我认为，有以上的梳理，方可言“火殉”。
　　 世人多以非难、不理解的眼光视之，指责吴问卿自私、贪婪、至死不肯放手……
　　 但是，千古之下，谁个指责过俞伯牙？俞伯牙摔琴谢知音，那古琴，也是宝物啊！在惯以金钱衡量物品价值的人眼中，它留到现在，也是价值不菲的一件古董了！可是，俞伯牙认为，懂它的人死去了，把它留在世间何用？平白让俗子之手玷污了它的清操！俞伯牙此举成了千古美谈。
　　 谁个指责过嵇康？嵇康不肯教授《广陵散》，临终大笑：“《广陵散》从此绝矣！”《广陵散》在今天也可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吧？它的失传，不也是中华民族一大损失么？孔子语狂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嵇康正是一位狷者，既然他为世不容，《广陵散》何苦要留在这污浊的世间呢？嵇康此举也成了千古美谈。
　　 为什么独独苛责吴问卿呢？
　　 吴问卿有一段与黄公望颇为相似的经历：异族入侵，改朝换代。明亡后，吴问卿遂隐居不出，书画自娱。我推测吴问卿“火殉”的用意，是爱之深，护之切，不忍在身后让“它”所遇非人，被俗子亵渎。他无子嗣可传，而他辈皆是俗子，只好忍痛割爱，临终前投画入火。他又何忍？！眼看须臾不能分离的一生至爱毁灭，如万箭穿心，如抽去自己筋骨，如撕扯自己血肉，恸！恸！恸！一刻不能忍受，因此，在画卷刚刚引燃一小部分时，他便气绝身亡！
　　 这一年，正是庚寅年，顺治七年，是清军入关的第七个年头。虽有南明小朝廷苟延残喘，但，大势已去，天下已不复是大明的天下了。吴问卿既然不事清，多年隐居，骨子里也是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清正之气的。他之不事清，却难保身后事，难保“所爱”不事清。那样的事，他想都不肯想，只能不留一丝余地，于是……
　　 吴问卿在生命最后一段时光中，敢是对着《富春山居图》千万次地叹息过：在这换了人间的世道里，你能流落谁手呢？我不为满清统治者所用，我死后，岂能保你不被他们巧取豪夺？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的痴心人这么爱你，这么疼你，这么懂得你了！我实在，实在不忍心留你在这叵测的世间遭受屈辱！
　　 其侄大逆不道，违背叔父遗志，欺瞒将死之人，抢出已烧断的画卷，次年，就将画卷转卖。真是俗子！画卷在此子眼中唯一的价值，就是能够换来家大业大的物质享受！这恐怕也就是他冒险火中取“栗”的意图吧？怪不得吴问卿取此下策——宁将所爱付之一炬，也不肯委与他人！他一定深知侄子嗜利的本性，早已料到他不能够传承、爱惜这幅画卷！他一定是放眼四望，不见有可托付之人，遂肝肠寸断，作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选择。
　　 吴问卿与《富春山居图》，虽不是男女情好，却胜似男女情好。看了吴问卿“火殉”始末，我宁愿把这段深情痴恋比附作男女之情，虽则不同，庶几近之。比如《梁祝》，比如霸王别姬，又比如汤显祖《牡丹亭》题记中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金农《冬心集拾遗》有言：“连朝清课，不落屠沽儿手，幸矣哉！”吴问卿贯注一生心力、万千柔情的《富春山居图》，在他死后，未能如他所愿香消玉殒，正落了屠沽儿手！他若地下有知，岂能瞑目！
　　 掩卷遐思：若是此卷为一女子，是情愿随吴问卿化蝶而去呢？还是情愿苟全性命，辗转于俗子之手？
　　 后语：烧残的画卷分两部分，其一，《剩山图》，51.4厘米，现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其二，《富春山居图》，639.9厘米，现收藏于台北故宫。2010年，残破的画卷历经三百多年，在许多与本画卷有缘的人的多方努力下，两张残卷合璧展出。宿命的是，黄公望当年题跋是庚寅年，吴问卿火殉是庚寅年，残卷合璧又是庚寅年！不能不让人感叹机缘凑泊，似有定数！
　　 一幅画卷，断作两处，一则台峡，一则大陆。往深里想想，也是令人回味不已。台峡与大陆，不也正像《富春山居图》一样，本是一幅完美的画卷，却因人世沧桑，断作两处。《富春山居图》能够合璧展出，诚为一大美事；大好江山的“画卷”若能合璧，岂不更为美事一桩！
　　 （参考文献：蒋勋《富春山居图》新星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