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冬来了！冬来了，莫恼，莫怕，莫惊诧。春，随后就到了！
　　
　　 1.
　　 二十多年前的九月一日，一个年轻女子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朝火留小学方向走来，她衣着素净、步履轻快，一看就是新来的老师，因为车子的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进了大门，径直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撑好车子，正要跨上台阶，校长出来了，带她去看新分配的宿舍。
　　 推开宿舍门，一个稍微年长点的女老师已经先来了，她头上顶着一个湿毛巾，拿着笤帚弯腰正在打扫卫生。校长介绍完毕，离开了。她和那位女老师聊了几句，原来是邻村人，彼此都知道，只是没见过面。
　　 那个女孩就是我，打扫卫生的女老师是我的新室友张老师。从此，我就开始成了火留村小仅有的三个教师中的一员。
　　
　　 2.
　　 火留村离乡政府所在地有十几里路，离我家大概十里左右。出了我村，一条南北大路直通泾河畔，火留村是沿途靠南的一个村子。那些年，路面没有硬化，上面坑洼不平，大雨冲起来的水沟一道紧挨一道。这些烦人的水沟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路面上，检验着来往乡亲的耐力和驾术。雨后的路面湿滑，四轮和手扶车碾压而过，大渠上又套了几道道小水沟。天一晴，走在上面，鞋底薄点的脚咯得生疼。不过，行人还可以拣稍微平整的路边走，骑自行车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车子不能太靠边，骑在上面好像到了山地车比赛的训练场，车技不佳要骑过去可不太容易。我的车技一般，一路上像个蹩脚的杂技演员一样，不能自如地掌控道具，只好在陌生的舞台上随着道具的上窜下跳而颠簸着狂舞着。好不容易颠到了学校，哪都感觉到不舒服，几天过去了，胳膊还在隐隐作痛。走了几趟，也就习惯了，不那么费力了。这条难走的黄土路，是我那年冬天里遇到的一个坎，最终，还是被我跨过去了。
　　 火留小学坐落在村北的一个高硷上，那条南北走向的大路，在学校西墙跟朝东拐了个弯，到村东头后又往南一直伸到这条塬的最南端――泾河畔的李木庄。站在学校门前的高硷上往南望，一切尽收眼底。眼底下就是几户人家的院子，偏西南一点是村子的主体，不到百十户人家的院落散布其中。这里的地势较高，特别招风，秋冬季节，西北风一来，外面尘土飞扬，校园里就好像起了沙尘暴，尘土中夹杂着低年级小学生扔下的碎纸片，它们像啄食的小鸟随着狂风在院子的空地上打着旋，旋着旋着折腾几下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了，学生辛辛苦苦打扫的院子又是一片狼藉。漫长的深冬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带着哨音的西北风拜访的声音。一到晚上，狂风带着刀子打着哨子倏忽而至，走在前列的风王猛烈地撕扯着教室的窗户纸，后边的小喽罗像调皮的孩子似的把窗户纸揉搓个不停，揉着搓着，薄薄的窗户纸就破了。窗户纸一破，得势的西北风撕扯得就更凶了，窗框上的口子更大了，破纸在风中的撕扯声也更响了，噼里啪啦地。当时，天天晚上能免费“欣赏”音乐会，能享受来自大自然的赏赐。说这话的是我的室友——独立刚强的张老师。
　　
　　 3.
　　 张老师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多年了，一个人全包一年级课程也好多年。那几年，不仅带学生，还要带自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一个几个月。
　　 前半年，她休产假，这学期才上班。第一天见面时，没带孩子，专门来打扫房间卫生的。
　　 开学后，只带了吃奶的小儿子，女儿让母亲帮忙照看。国庆节收假，没见她带孩子，我就奇怪。原来她怕冬季电褥子孩子睡着不安全，要盘土炕。
　　 “什么，盘炕，你？”我满脑子的不解。
　　 “怎么，你不信？”她一脸淡定地说着。
　　 她，一个女老师，一个惯握粉笔的女老师会盘炕，我实在难以置信。在我的印象里，这可是男人干的活，我家的土炕都是我父亲盘的呀！
　　 带着疑惑，怀着好奇，盼着她动手，我要自豪地做她的“小工”。
　　 一个星期二的早上，我们开始盘炕。搬砖，找了一帮上体育课的高年级男生；和泥，张老师亲自操作；撒碎麦秸，是我的任务。两个乡村女教师的泥水活就这样开始了！
　　 别说，张老师握泥模还很在行，轻重拿捏得很到位，做的炕沿有棱有角，抹的炕面平整光滑。砖块、泥坯好像很听话，她拿在手里鼓捣三两下就摆放到位，看着她轻松自如地操作着泥模，砌炕沿抹炕面，我对她的敬意从心底里一点一点生发出来，这种敬意弥漫了小小的房间。
　　 炕盘好了，孩子可以安稳地睡觉了。他们睡着了，我也安稳了，可以静静地复习功课，准备自考科目。白天里，张老师加班加点备课阅作业，为的就是晚上将唯一的一盏柴油罩子灯留给我。一直以来，她觉得孩子打扰了我，满怀歉意，所以，早早地她就哄孩子睡觉，尽量不影响我复习。就这样，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在一个暖意浓浓的简陋房间内生活了整整一个冬天。冬天的气候是寒冷的，可是和她们娘俩在一起，每个日子都是暖洋洋的。
　　 张老师，一个文弱的女子，她手握泥模盘炕的情景，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个冬天里我看到的最美的画面……
　　
　　 4.
　　 这个冬天里，我代二、五年级复式班。
　　 上复式课，老师很忙碌。两个年级的学生轮流上课，老师始终不能停，一会儿二年级，一会儿五年级，一节课要这样交换好几次。给二年级学生上课时，五年级学生就上自习、做作业；同样，五年级上课时二年级学生就上自习、写作业。以前一直带单班，没带过这种复式班，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像极了在麦田里赶鸟的农人，这边的还没赶走，那边的又扑棱棱地落在麦穗上了，忙得你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不过，也有一些小家伙挺可爱的，给五年级上课时，一些二年级机灵鬼也偷偷地听，遇到关键时刻，他们也会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等待下文。到现在还能想起一个圆脸盘的小男孩专注倾听的神情，他的眸子特别亮特别黑，眼睛像一泓清水，纯真可爱，机灵聪明。学习除法时，其他学生对于除数被除数的概念都弄不清，他已经能完成多位数除法的计算及相关应用题。我曾无数次向同事夸过他，断言他一定能成大气。谁知，他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后来得知他父亲病了，母亲一个人难以应付农活，他就回去帮妈妈，供两个妹妹继续求学。知道了他的境况，我难过了好长时间。前几年，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上偶遇到他，他魁梧了也成熟了，眉宇间透出一股坚毅，不是他先打招呼，我都不敢认了，他和堂兄来这里卖自家种的西瓜。原来，他辍学后和妈妈一起栽果树、种西瓜。如今日子好了，孩子都上初一了，房子也盖了，那条坎坷难行的黄泥路早都铺上水泥了。看着他出息了，我心里很为他高兴。谁的生命里都会遇到严冬的，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5.
　　 这里的条件确实简陋，这里的乡亲却很好。学校小，没有灶，我们就吃派饭。派饭的规矩是一顿一毛、一学期一结账。农村人好客，偏僻点的尤其如此。尽管给他们的饭钱不高，他们却把老师当作最尊贵的客人。常常把一些好东西留着，专门招待老师。记得有户人家夏天收拾了些杏仁，一直舍不得吃，管饭时拿出来，给我们做了一道菜。这种纯朴厚道，像绕梁三日的歌谣，在我的心海上绕了无数个日夜，久久没有消失。一学期完了开饭钱时，为了表示感谢，我提议多给点，其他老师不同意，说不能坏了规矩。后来也就按一毛钱一顿付了，但我的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以后多年还在念叨这事。在严寒的冬季，乡亲的淳朴厚道如缕缕暖阳，照得我全身柔柔的软软的，直抵心海深处……
　　 春季开学，我就调走了。后来多次调动，到过很多地方，工作环境越来越好，眼前的世界越来越炫，但是，艰苦简陋的火留小学一直在工作履历表上占着大大的一格。每每看到“火留小学”四个大字，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段美好的日子，想起那句名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