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云压得很低，风裹挟着雾雨。天黑沉沉的。
　　 舒展打着一把旧黑伞，肩上背几件行李，在雾雨中缓缓而行。呼吸有点急促，仿佛喘不过气。他就要到家了。
　　 望着眼前被雾雨笼罩得低矮的房子，他心里涌出一股酸楚。难道这就是自己曾经的家吗？他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又一遍遍疑惑着。他从鼻子里嗅出了许多是或不是——房子还是自己的，可家肯定就不是了。曾经的家有妻子，还有可爱的女儿，如今都没有了。
　　 舒展再也挪不动脚步。望着曾经那么熟悉的房子，他突然显得很害怕，眉毛都竖直了。他不知道，一脚跨进那个不是家的房子会是什么味道。
　　 “是舒展呀，你回来啦？”
　　 一个黑影突然从房子的侧面窜出，吓了舒展一大跳。他一年多没与家乡人打交道了。这里的人和家一样让他陌生。
　　 “我是纪宝呀，不记得啦？”黑影淡淡一笑，很热情，“回来了就好。快到我家去，让我婆姨给你弄吃的。我陪你喝两杯，暖暖身子。”
　　 果然是纪宝。多年的邻居加朋友。舒展没推辞，随了。但留下话：“吃饭可以，酒就不喝了吧！”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纪宝说着，给婆姨吩咐起来。
　　 菜上桌的时候，纪宝捧出一罐老酒对舒展晃了晃，说：“这是埋藏了二十年的高粱酒，专门为你接风的。一直没舍得喝。”
　　 舒展的胃口被吊得老高。他以前酒量不错，经常和纪宝喝得不认得对方。这一年多连酒腥也没沾上，喉咙就痒了，刚才的话早已飘走。“喝就喝吧，一醉方休！”
　　 两人便捧起了大酒杯，相互敬着喝得有些贪婪。
　　 边喝酒纪宝边问舒展：“怎么，你的事解决啦？”
　　 “啥解决不解决的？本来就不关我的事。”舒展和纪宝碰了碰杯。“最近来了政策，证据不足，放了。”
　　 “就这么放啦？”
　　 “不这么放了，还能怎样？”
　　 “你冤啊……”酒赿喝赿高。纪宝有点控制不住，嘴巴松了。“其实是……王老五害的你……”
　　 “他害我？”舒展一惊，摇摇头。王老五是村治保主任，专管这项工作。“这话可不能乱说！他怎么会害我？”
　　 “我……有证据……”纪宝摸索着拿出手机，晃了晃说，“就在这里头。”
　　 “啥证据？”舒展好奇，抢夺过手机，翻看起来。“千万别胡说呢！”
　　 “别急，我翻给你看。”
　　 纪宝拿过手机，翻到一年前拍摄的一组画面：黑夜，王老五衣衫不整，慌慌张张用一把大锁锁着舒展的大门。拍摄的时间正是舒展妻儿出事的那个晚上。
　　 纪宝说，舒展被抓那会儿，他还和几个村民出面找过派出所，说人不是舒展杀的，但没人信。他不敢把手机拿出来，怕遭报复。
　　 舒展这才想起当时的情景：等自己得到消息从外面工地赶回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王老五带公安抓走了。没想到，王老五玩的还是贼喊捉贼的把戏。
　　 “狗日的，我日你八辈子老娘……”舒展心火直往上窜，眼珠子满是血丝。他将酒杯一把拍在桌子上，血从手上流出。“王老五狗崽子，今晚不收拾你，我舒某枉来了世上一趟！”
　　 “舒展，你没醉吧？”舒展的歇斯底里，让纪宝吓住了。
　　 “怎么会醉？”舒展一昂头，站起身，咬牙切齿，“醉不醉，先收拾狗日的再说！我要让他赏赏害人的味道！”
　　 “真的？”他摸摸舒展的额头。
　　 “我舒展几时说过假话？”舒展的眼睛喷出了绿荫荫的火，像酒精点亮的灯。“就是搭上命，也不会让他这么逍遥！”
　　 纪宝确定舒展没说酒话，也来了劲。他眼前幻化出王老五的影子——一脸的奸诈，淫笑。王老五也曾经欺负过他的婆姨，还欺负过好多留守女人。简直就是个恶魔。以前，纪宝就想收拾那家伙，只是少了一份胆量。如今有了舒展，他的胆就像吹气的气球，一下大了。
　　 “那就好。我们一起干。”
　　 两个中年汉子身上绑了斧子，手里拿了铁锤和麻袋，一会就来到了王老五的家门口，擂响了他的家门。黑夜里，擂门的声音很响，惊飞了屋檐下的蝙蝠。
　　 “谁啊，这么晚了擂啥子鬼？”王老五的婆姨边开门边埋怨。
　　 见他俩那架式，女人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连连后退几步。
　　 “快，交出王老五！”舒展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女人的领子，晃着铁锤。
　　 “不在。”女人一脸漠然，“要找，去他情妇家吧！我要睡觉。”
　　 女人说着，转身拉黑了电灯，连门也不关，自个儿进屋睡觉去了。
　　 他们没对女人怎么样。从刚才的话里，他们感觉女人也同样是受害者。
　　 扑了个空，他们不甘心，复仇的火焰赿烧赿旺。眉毛尖子上都飘起火苗。
　　 经过几天几晚的蹲守，他们终于发现了王老五的踪影。趁一个黑夜，王老五去他情妇家的路上，他们逮住了他。王老五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成了麻袋中的“鳖”。
　　 回到家中，舒展将麻袋连同人一起丢进了潮湿的小屋里，上了锁。然后吩咐纪宝去挖洞。他自个儿睡大觉去了。
　　 他很疲劳，很快进入梦境……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舒展啊舒展，干嘛总是干蠢事呀……我不是告诫过你吗？任何时候都必须走法律程序。一个人临驾于法律之上，有理也会弄得无理，终究也会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不值……”
　　 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说话人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啊，他看清了，是监狱的吴政委。以往，吴政委一直很关心他的事，对他的叫冤和狂躁没少做工作。刚才的话，也是吴政委多次提醒过他的。
　　 “吴政委——”他大喊着扑过去……
　　 舒展醒了。一身衣衫汗得透湿，冷随即浸入骨头里。
　　 纪宝挖完洞回来，没去惊动舒展，而是来到锁着王老五的房门前，小声和王老五对起话来：“王治保啊，做梦都没想到恶有恶报的一天吧？好好忏悔吧，不然，再没时间了。”
　　 王老五嘴里塞了毛巾，说不出话，只听见一阵“嗡嗡”声。纪宝没听清他说什么，仿佛像在求饶。他“呸”了一声，把铁锹敲得叮当作响，像夜半三更的丧钟。
　　 舒展起床穿好了衣服，走出门，掏出小屋的钥匙。
　　 纪宝忙迎上来。“洞挖好了，马上动手？”
　　 舒展有点恍惚，踌躇着。他呆呆地看着纪宝，又看看小屋的门锁，一声未吭。
　　 “赶快吧，趁天黑着呢！”纪宝有些着急，催促道。
　　 舒展还是沉默。半晌，他终于摇摇头：“我想……我们还是不能冒这个险。”
　　 “你变卦了？”纪宝盯着舒展，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舒展怎么突然会变卦。
　　 “这家伙犯法，自有法律处置。”舒展说，“我们处死他，等于和他陪葬。他值，我们不值。”
　　 舒展说的，正是刚才梦里吴政委对他的提醒。是那场梦改变了他。
　　 纪宝怔愣半天，有点手足无措。他担心怎么收场。“那该怎么办？”
　　 “绑了他，带上你的手机，我们一起去派出所自首和报案。”
　　 舒展说着，打开了小屋的门锁。他此刻不再沉重，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