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父亲的煤油炉(外一篇)
(一)父亲的煤油炉子
前两天家里要搬房,收拾杂物时,在床底下最隐蔽的角落里,我翻出了父亲当年用过的煤油炉。它已经失去了往日墨绿色的美丽外表,锈迹斑斑的到处是灰尘,断了两个支脚的炉架,与家里摆设的任何一件最为破旧不堪的家具相比,都显得格格不入,丑陋难看。客厅的地上摆放的杂物很多,我建议母亲把它扔掉,可是母亲舍不得,偷偷地把它装在一个纸箱里。其实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但我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仍然把它作为一件很珍贵的东西,摆放在了车厢最为安全的一个位置。
忙碌了一天,晚饭前全家在新房子里摆好了所有的家具。第二天中午回家,我看到父亲在擦洗煤油炉,昨天那个丑陋不堪的什物,在父亲百般的疼爱下,逐渐地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但是父亲还是一遍又一遍细心地擦着炉身,好似在抚摸自己最为心爱的宝贝一样,生怕一不小心弄掉一点皮,碰坏一个角。煤油炉是父亲最为珍爱的一件器具,在父亲的眼里,他的一生就是伴着这一股儿的煤油味走过来的。煤油的味道就是父亲生活的味道,煤油炉的伴随,更是父亲对生活的一种寄托。父亲的煤油炉,也是我的煤油炉,更是全家的煤油炉。
十八岁那年,父亲在离家不远的李子园林场打工,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国民经济也略微有了好转。那时,我们西部偏远地区特别穷,一个县有十来个厂子便是不错了,加之“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摆脱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工厂大都开在偏远林区。父亲年轻时学过木活,在我们当地是一个不错的木匠,在当时也算是一位“懂技术”的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西部地区发展经济需要大批的工人,父亲便借着这股“东风”很顺利地成了一名正式工人,从此也就成了一名农村人人都羡慕的吃“皇粮”的工人。
起初父亲所在的厂子效益非常好,规模也很大,数千人的厂子吃住都由工厂统一安排,偌大的一个职工食堂,每逢吃饭时间,工人们便挤挤嚷嚷,敲打着碗盆去打饭。不仅如此,每个月除发工资外,父亲还能补助几十斤的口粮,这对家庭困难,生活窘迫的农村人来说,简直就是旧社会“地主老爷”的生活。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国家调整经济模式,从过去的“计划经济”逐步向“市场经济”转变,父亲所在的厂子也整体都搬到了市区,职工的吃饭问题起初还是在食堂集体解决。后来我们姊妹三人逐渐长大,上学、看病、穿衣、吃饭,光靠母亲地里的收成和父亲微薄的工资,还是难以解决家里长时间经济的拮据。生活负担的日益加重,已使“不惑”之年的父亲额头爬满了皱纹,头顶添了很多的白发。父亲为了节省口粮补贴全家生活之困,便在集体宿舍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凑了一双碗筷,于是就有了这个煤油炉,也就有了今天我这个不太“精彩”的陈年“故事”。
在我依稀的记忆里,因为家里我最小,父母亲便尤为疼爱我,每次母亲去李子园看父亲都带着我,每到开饭时,父亲便给我一支筷子,二张二两的粮票让我去食堂打馒头,窗口打饭的老伯时间长了认识我,每次我递上粮票,老伯便接过筷子把两个热腾腾的大馒头底对底叉在一起,还故意刁难地问我是哪里的孩子,让我大声叫他伯伯,待到后面排队的大伯们都等得不耐烦了骂他“老顽固”时,他才满意地把筷子递给我。我便双手捧着筷子的两头,小心翼翼地边走边啃馒头皮,那种香喷喷诱人的感觉,至今回味起来都让我直流口水。
后来稍微大了一点,偶尔到城里看望父亲,那种浓浓的煤油味,更是让我思绪绵绵。九十年代在农村老家上学时,我离学校比较近,有时到住校的同学那里去玩,闻到那股浓浓的煤油味,端起碗不管饭菜香不香,我都吃得津津有味,总感觉比家里做的任何一顿美餐都香。同学骂我是穷酸一个,留着家里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过,老是想吃他们没油没盐的饭,可我却不这么认为,每当我闻到那股飘香的煤油味便感到特别地亲切和熟悉,同时,我便想起了在外工作的父亲。
说父亲是工人,其实,说白了和工地上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能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老了有个养老费而已。父亲的工作很辛苦,由于工厂的中途改制,“知天命”之年的父亲,工种由原来熟手的“供应”变成了“黑铸”。上了年纪的父亲,每天要面对着刺眼难闻的盐酸、硫酸等对身体危害极大的化工原料,除此之外,还要和那堆废铁废铜,炼钢炉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累死累活地忙上一整天。而每天一下班,父亲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点燃那个煤油炉去做饭。稍有长一点的休息日,父亲还要赶回家帮母亲种地。如今我工作了,母亲也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容易全家团圆了,偶尔父亲加班我去送饭,看到年迈的父亲吃力地提着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铸形铁棒,从硫酸池里提出来,挂过去时,每次我心里都很难受。
生活,在每个人眼里到底是什么,我想对于父亲来说,生活,恐怕是除了过日子的艰辛,更多的还是一种对生存的理性思考。后来我上了高中,因为求学的原因,我和父亲一起待过一段时间,每次点燃那个煤油炉做饭,我便要深深地吸几口那股浓浓的煤油味。今天看到父亲一点一滴地擦洗煤油炉,不由自主地,我又想起了提着硕大铁棒浇铸硫酸的父亲,一种内心莫名的楚痛,伴随着长时间的压抑和沉默便从我心底腾然而起,为了我最为尊敬和亲爱的父亲,也是为了父亲那段生活的艰辛。
那天,我接过父亲擦洗的布,照着父亲擦洗的样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了好几遍,父亲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而我就是想擦,只想让它变得更亮些,更清楚些,亮堂堂的,这样好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亮堂堂地做人,光明磊落地活着。
父亲的煤油炉,既是一种怀念,一丝牵绊,也是一种对生活的珍惜,一种对生活的热切渴望。
(二)母爱如斯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眼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每当我深情地读起孟郊的这首《游子吟》,总是感慨颇多,可怜天下父母之心,的确是呀。
不知不觉中寒假已过,带着十分的不情愿我又要返校了,临行前母亲帮我收拾着东西,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叮咛着。我一边往箱子里放着东西,一边满口答应。其实,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况且家里每次放心地让我一个人出门。母亲也明白,儿子大了,应该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毕竟日后更加漫长的生活之路,还是要靠儿子勇敢地往下去走。
说话间,皮箱里装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母亲还坚持要我多带些。这次所带的行李比较多,箱子又特别重,母亲坚持要送我上车后才算安心,我也说服不了母亲,只好答应她送我去车站。一路上母亲又不免唠叨这,唠叨那,惟恐自己的儿子丢了似的,经过半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火车站。
临上车时,母亲的眸子里有泪花在闪动。透过窗帘,我看出母亲还想说点什么,可欲言又止,不过,在车门砰然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母亲拭过泪的手。在汽笛的鸣叫声中,火车终于开动了,几秒钟后,拐了几道弯最后消失在雾霭里。就在这一刹那,我内心空虚了许多,母亲临行前回头一瞥的感觉,好似冬日后的枯冷荒野,让我内心无法安宁和平静。
一路上我没有作任何回答,也无意去欣赏沿途的落日余辉。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驱使我茫然寻觅这疼痛灵魂暂时的安慰。无奈间,只好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风吹草动。一簇簇整洁的小麦,春色里,惟有此间柔情似水。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和煦的春风慢慢吹绿了枯叶,偶尔那些没有零落的树叶,在微风中一个劲地从树梢往下掉,山头的草已不再是那么干枯。春天给人的感觉真是美好的。
经过半天的行程,晚上八点多,我终于吃力地提着行李赶到学校,其它的舍友还没有来。扔下行李,一时感到饥饿难耐,便想着去外面吃点东西。返回宿舍,带着浑身的疲惫,我开始收拾床铺,没等枕头放到地方,身子已栽倒在了床上,迷迷糊糊中我想起了临行前母亲回头的一瞥。蓦地,我顿时清醒了许多。揉了揉眼,我起了床,站在窗边,望着天上星星那顽皮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眨着,好似逗我进入一种特别的思念中去。
忙着填饱肚子,竟然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一声平安。来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我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按一个号。放下话筒,我靠在窗前沉默了许久,觉得还是给家里写封信,出门好多次,每次有事都打电话,这回还是写封信好。是的,确实也该写封信了,不为别的,就为了母亲无私的爱和关心。铺开纸,而我又该写些什么呢?满脑想说的话很多,一时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我逐渐陷入了沉思……
记得我第一次出门,是在刚上高一,暑假说服母亲去西安体验生活,父亲沉思半天才答应了,而母亲却一直放心不下,坚决反对我出去,一个十七八的学生,出去能干什么,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而我又铁了心,没办法母亲也就只好答应了。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送我上火车站时,也是这样的眼神,那次却明显看到母亲掉下了眼泪。第二次出远门,是在高二,当时二堂哥在西宁搞建筑,放假让我去他那儿帮忙,顺便也锻炼一下自己。那次,母亲刚开始也不答应,后来想想有自己人照顾,就爽朗地答应了,然而临走时那通红的眼睛,一看便知蕴藏在心中的留恋。第三次、第四次也都如此,之前我没有真心体会到母亲的心思,唯有这一次,让我终生难忘,我的确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也懂得了这份深深的母爱。
信还没有写完,我仿佛又望见母亲最爱伤心的眼睛里漾起了涟漪。担心的泪水,像儿时家乡农膜上簇动的水珠,向四面的绿叶滚动。我也似乎听到母亲千里遥远的呼唤和叮咛,望穿秋水,肝肠犹断。
在童年,母亲没有给我许多的玩具和物质的东西,而母亲却给我儿时数不清的关怀和教诲,给了我长大后自食其力的能力和做人的教益。对于我,这就够了。自己种树结的果子,那滋味才分外地甜。母亲的教诲,让我懂得人活着是件不容易的事,于生活的困顿中,偶尔发现尚在心灵的深处还藏有一点可以生存的慰藉,不至于让我迷失做人的方向,这一切,都要感谢母亲。
给母亲的信终于写完了,尽管冬去春来,任我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却没有一个理想的结尾。反正,母亲对我一直不懈的关爱和教诲,就像地膜上刚放出来的麦苗,那么的碧绿鲜嫩,生机勃勃。春天来了,可想起远去的冬天我感到了充实。那就是:因为有了母亲,在日后生活的奋斗中,再苦再困,我也不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