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兴家骑着他那辆“专车”冲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上课铃早响半天了。“专车”是村里人对他这辆自行车的调侃。那是他用二十块钱从一个收废品的老汉手里买下的，一直是他一个人骑。家里老娘不敢骑，老婆痴傻不能骑，儿子蛟龙七岁不会骑。邻居们怕摔也不敢骑，说什么他这辆车看着是个铁家伙，其实就跟一个锔了无数次的破碗一样，有个坎儿震一下就四分五裂了。杨兴家骑着专车风里雨里的，啥事也没有。后面支架断了也一直没有修，这倒是给他一个方便，随便靠在树上墙上，什么也不用管了，走人。不担心雨淋，也不用上锁，贼都看不上。杨兴家看着不大的操场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立即跳下来，根本没有瞅清楚地面的坑坑洼洼，脚脖子一歪差点扭了。他一把拎着车子跨过铁门槛，一边推着一边跑，搞得专车除了铃铛不响，几乎浑身都在咣当作响。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把车子倚在一颗枣树上，快速向教室走去。
　　 二十多个娃正在安静地写作业，王萝芳橘红的身影在教室里飘动，她俯下身子认真地看一个学生做题，脸上泛着红亮的光。杨兴家轻轻吁了一口气，伸着脖子透过不太高的窗户静静地注视教室里的一幕。这是位于吕梁山深处的一所小学。一条苦水河从门前淌过，夏天像几头暴怒的雄狮呼啸而来，冬天像一条蚯蚓蜿蜒而行，苦水河沿岸五个自然村组成一个叫做苦水峪的行政村，一至五年级的孩子在这么个两间类似于礼堂，却比礼堂光线昏暗的屋子里上课。他们坐在一间屋子里，就像地摊儿上的萝卜白菜一样，按照年纪的高低，分成了几堆儿。只是这些堆儿里的娃娃有的在埋头写作业，有的竖起书本摇头晃脑地朗读，有的眨动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王萝芳抬起头，突然发现站在窗外的杨兴家。她心里一阵狂乱，抑制不住激动，几乎用颤抖的口吻对着黑板说：
　　 “同学们先自由学习。”
　　 走出教室，王萝芳没有直接走向杨兴家，而是站在台阶上。往常总是隔着老远先喊一声杨老师，今天却是什么也没有喊，顿了半天才说：“你来了。”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杨兴家见此情景，慌忙伸手从口袋里掏钥匙。绳子在裤腰上拴着，他扯着绳子才把钥匙带了出来。不知是绳子不够长，还是杨兴家的个子不够高。反正他踮起脚，扭着身子，把钥匙插进锁口，总算把门打开了。他的裤脚缀着一块与裤子本身颜色迥异的补丁，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手工。脚上两只千层底不知穿了多久，露出里面的衬布，尽管破旧却感觉不到脏。杨兴家身高只有一米六，浑身给人一种卑微的感觉，只有两只眼睛却放射着能穿透黑夜的睿智的光芒。
　　 “你今儿个怎么了？”杨兴家觉察出了异常，一边整理着床上的报纸，给王萝芳腾一块能坐下人的地儿。
　　 王萝芳看着他转过身不停地收拾桌子，忍不住说：“你就不能安然地听我说话吗？”
　　 杨兴家立即放下手里的抹布，双手在衣襟上胡乱擦了一把。转过身来，他看到王萝芳朝着他笑，眼睛却溢出了泪水，红红的，好像憋了半天。
　　 “你今天怪怪的，咋哩嘛？”他磕磕绊绊地问。
　　 “王建国我让他后悔死八辈。”王萝芳呜呜地开始哭起来，抬手不断地擦拭眼睛，刚才教室里平静的心情在看到杨兴家的这一刻变得格外激动。杨兴家正要问个究竟，听到一声清脆的“报告”。原来是下课时间到了。一个五年级的男娃抱着闹钟得到准许后走进办公室，取了一截钢筋，转身敲响了下课的钟声。
　　 一群孩子在操场上嬉闹，外面顿时喧闹起来。王萝芳似乎有千言万语得不到宣泄，靠在墙上双肩耸动，一遍一遍咽着涌上来的泪水，为了避免孩子们笑话，她把头转向里面。杨兴家觉得今天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他叫过一个小班长，从那个用砖头垫着的床板下面取出几根跳绳，还有前几天教育局拨下来的篮球，嘱咐他下节课让同学们在操场自由进行文体活动。
　　 这时他倒了一杯水递给王萝芳。王萝芳接过水杯，轻轻抿了一口说：“你知道王建国和他妈看见我来例假了怎么羞辱我吗？说我每次都是装模作样。哈哈，这世界太开玩笑了！原来是王建国他不会生孩子！老天爷！”王萝芳端着杯子的手在发抖，半杯水随着她颤抖的身体轻轻荡漾，刚刚擦干的脸上横七竖八爬满了泪水。
　　 “我现在怀娃了。”王萝芳仰着脸，任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杨兴家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害怕什么，又渴望什么，茫茫然扭头看看窗外，孩子们在争相抢着篮球。这个短时间宁静的空间，只有两人相顾无言。
　　 “我怀了杨兴家的娃。”王萝芳看着杨兴家幸福地笑了，两颗眼泪在她眨眼睛的那一刻滚落。杨兴家坐在靠床的藤椅上，不敢看王萝芳的眼睛，他盯着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两只手从口袋里伸出伸进。他什么都明白了。就是那次，教育局有了政策，他和王萝芳骑着自行车去县里填表，在山沟里代课十几年的他终于有了转正机会。两个人在县里填表盖章办完事情已经天色不早，为了节省经费，他们舍不得住高级的旅店，在县城边缘的一间小旅馆里合住了一夜。
　　 吕梁山山山相连，像走不出去的高粱地。四周高耸的山体把苦水峪围城了一只碗状的山谷，苦水河就像这个碗底破裂的缝儿一样。苦水峪的几个小村就像眼前的苦水河一样，一草一木长满了苦。村子里除了“三多”：石头多、光棍多、山药蛋多以外，就剩下贫穷了。门里出来的、路上走着的、田里摇着身子劳作着的几乎都是身材矮小的像山药蛋一样的光棍。杨兴家的两个哥哥都是光棍，家里穷得那扇门连一阵风都能踹开，山里山外哪个姑娘愿意到这个苦水峪啊！
　　 杨兴家念完初中回到苦水峪，母亲陈古兰就开始托人到山外面给他找媳妇。她是怕了呀！这个三儿虽说身材不高，但有了文化身上就有了灵气，兴许有姑娘愿意呢！果然有个媒人带来话，说山外面有家父母愿意把姑娘嫁到山里来，只是姑娘不善说话，但眉眼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娘连连说行，把藏在黑罐里给老大老二娶媳妇的钱都带上，不顾杨兴家的阻拦跟着媒人就走了。第二天就带回来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子来。姑娘粉面如花，两根粗大的辫子一前一后，低头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半个舌头堵在嘴唇上像咽不下去的红薯。
　　 杨兴家十二万个不同意，坐在一块青石上看了一夜星星。陈古兰端着一碗荷包蛋跑进窑洞给姑娘，又弄了一碗端送给杨兴家，她是怕三儿子打了光棍呀。
　　 “三儿呀，”娘对儿子说：“娘知道委屈了你，可是，好歹有个女人在身边，晚上总有个热被窝呀。”
　　 “这样的女人，我心里窝心哪！娘。”
　　 “儿啊，咱不指望竹子，咱指望笋。四女不济事，但以后总能生个娃。好生抚养大了，咱也有个依靠呀！娘这一世，就指望你们兄弟好歹能有个娃，撑着这个苦巴巴的家……”
　　 杨兴家认命了，他不敢辜负娘的用心。贫穷不能使人弯腰，但却可以使七尺男无奈。第二天杨兴家住进了贴着喜字的窑里。他才知道姑娘叫毛四女，住了三天她愣是没有说一句话，傻傻地坐在床上只知道痴笑。
　　 杨兴家的心像熊瞎子掉进了地洞，看不到一丝光明，完全傻眼了。恰好村支书请他给孩子上课，他的精神终于有了一点寄托。他不知疲倦地给孩子上课，一次次涉过苦水河家访，动员更多的山里娃读书。读书，唯有读书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后来学校又来了一名女老师，就是因为不会生育被婆婆赶出门外的王萝芳。
　　 小旅馆的那一夜，杨兴家终生难忘。他从没有见过如此风情万种的女人，他的生活里只有那个痴痴傻笑的毛四女。不幸的王萝芳总是体谅他的不易，替他上课，批改作业。那个寒酸的小学校，因为有了王萝芳变得春光明媚。男女同居一室的尴尬，在两人目光碰撞的那一刻化为乌有，杨兴家的情感被点燃而火光四溅。
　　 王萝芳怀娃了，怀了自己的娃！杨兴家的心激烈地斗争着。他的眼前是七岁的儿子蛟龙站在院子里傻笑，追着那只黑鸡满院乱飞，然后哇哇地乱叫。
　　 “你要是男人，你说一句话。”王萝芳止住了哭泣，双眼含情地瞅着杨兴家。
　　 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让杨兴家手足无措。他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小旅馆的那一夜像流星一样划过他人生的夜，让他想起来就热血沸腾，眼前闪烁着亮光。毛四女常常站在他家那扇土门前，看见有人走过就痴痴地笑，半个舌头堵在嘴唇上，吓得孩子不敢路过。杨兴家害怕村民笑话，把她拽回来，让她坐在院子里玩石头。他向往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的爱情，幻想有一个相爱相知、相濡以沫的妻子和自己相守到老。当知道毛四女是傻女的时候，他才彻底傻了。站在门前那条苦水河边，他心里的苦比这蜿蜒的苦水河还要长。眼前连绵重叠的群山像一道道屏障，挡住了他的希望，拦住他的梦想。在杨兴家痛下决心，想把毛四女送回娘家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这个傻女人居然怀孕了。杨兴家被这个现实再一次击败，而且败得一塌糊涂。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蹲在墙角直到两腿麻木了都不想站起。而那个外号叫“马蜂”的丈母娘，得知毛四女怀了孩子，立即要挟杨兴家带着自己的傻女去乡里领了结婚证，让这个婚姻用一道法律的绳子牢牢捆住。
　　 杨兴家只好天天祈祷毛四女给他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害怕着，又抱着一线希望等待瓜熟蒂落。毛四女生的是男孩，杨兴家起名“蛟龙”，寄托了薄薄的希望。可是四五个月起蛟龙就瞪着一双白痴痴的眼睛，一岁多了还只会哇哇乱叫。杨兴家的生活走进了无底的黑洞，无奈地接受这样一个可笑的婚姻，日出日落，和母亲共同看护两个傻子。杨兴家无数难眠的夜，都在思考一个离婚的问题，他宁肯打着光棍，也不愿意和这样一个傻女同床共枕。而每次看到娘忙乱的脚步，想到娘为了三个兄弟能够找一门媳妇到处求人、却每每失望的样子。离婚的信念就被眼前的现实一次次扑灭。
　　 现在，聪慧明丽的女子王萝芳怀了自己的孩子。杨兴家的心像夏季的苦水河一样汹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惊喜。他的脸涨得通红，呼出的都是滚烫的热气。
　　 “你说话。你是男人你说话。”王萝芳看着杨兴家一言不发，着急地说。
　　 “这个孩子你要不要？”王萝芳不敢大声说，她盯着杨兴家的眼睛，不容他回避这个问题。
　　 要，我要。杨兴家心里大声喊。毛四女怎么办？她就算是傻子，但是跟自己生了孩子，还有合法的婚姻关系。还有蛟龙，傻傻的站着，总是一副大花脸，扣子都不会系。王萝芳是多好的女子啊，无数个白天，杨兴家只要看一眼学校的方向，就好像天明亮了很多；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到王萝芳飘逸的身影，杨兴家觉得像山顶有个灯塔一样。我要这个孩子，我做梦都想要一个聪明的孩子，想拥有一个健康的婚姻啊！萝芳，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不敢要这个孩子？是不是？”王萝芳的脸色变得苍白，刚才幸福的脸上瞬间铺上阴云，她失望了，从床上站起来，正要向外走去。
　　 “要，我要这个孩子。”杨兴家看到王萝芳失望的眼神，看着她向外走去，立即站起身拦住了她。
　　 “你是只要孩子，还是要我？”
　　 “我要你，要孩子。”杨兴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脱口而出。
　　 王萝芳上前伏在这个男人肩上，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她用手抚摸着杨兴家的后背，单薄的后背两块对称的肩胛骨隆起老高。杨兴家太苦了，她心疼着，想照顾这个男人一生。
　　 “你爱我不？”听到王萝芳在耳边轻轻地问，杨兴家的心被一种温暖的情感笼罩着。他抱紧了这个女人，仿佛抱着自己的心爱，激动的心大海一样澎湃，他情不自禁地说：“爱，我爱你！我都要。”
　　
　　 二、
　　 这天放学，杨兴家的脚步比往常轻快了许多，苦水河清澈地流淌，不时响起哗哗的水声，他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水流的声音如此悦耳，河底的卵石清晰可辨。深秋季节，山谷里树叶早已经泛黄，串缀起一幅橘黄色的图画。他抬头往远处望去，两只鸟儿在空中盘旋，鸣叫声响彻山涧。
　　 过河走过一块菜地，再拐过弯，一条小道的尽头就是杨兴家的小院。院子里干干净净，这是母亲陈古兰每天早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她总是用一把高粱穗捆扎的笤帚把小院扫得一尘不染，一直扫到出门外几丈远才肯停歇。陈古兰嫁到这个山沟里，接连生下了杨立家、杨成家，本想生个女儿，偏偏又生下了三儿杨兴家。山里有句话：生瓜籽多，穷汉儿多，这句话真没有说错。苦水河村太穷了，女人们却好像憋着劲地一样此起彼伏地生儿子。有女儿的人家用换亲的方式娶了媳妇，而陈古兰生不出女儿来，只好带着三个儿子把坡地都开垦出来，种了土豆、玉米，用平车翻山越岭推到月桥镇，换回来的钱舍不得花，全部存在黑罐里。老大杨立家还没有到成年，她就开始提前到处张罗着，可是山谷里的女子都挤着往山外走，眼看着立家二十五了，在山里已经算老光棍了，还没有女孩肯嫁给他，陈古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大的年龄翻着往上长。杨成家呢，先天有缺陷，个子长到一米四说啥也不长了。陈古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撑着这个家，用粗糙的双手不停地劳作，希望换个媳妇给儿子。三儿杨兴家小时候脑筋就灵泛，她硬是把他送到月桥镇中学，希望读书能改变三儿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