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七爷刚撂下饭碗就钻进了牛圈，他最近两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晨都要牵着他的大白牛在村里转上一圈，要是哪天因为下了雨没法出去，那他整个上午都会闷闷不乐，没了精神头。
　　 七爷的大白牛在远近七八个屯子中是出了名的。这是一头身高过人，浑身雪白的大牤牛。说来也奇怪，这地方历来都是黄牛居多，其次是黑牛，也有少量黑黄花的，但浑身上下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牛还是头一次出现，而且这头白牛出奇地高大，体重是寻常黄牛的两倍还多。它有一条条肉眼可见强健的肌肉，有庞大尖锐富含危险的牛角，随便往哪一站，那威风劲没的说。七爷把他的牛看成了宝贝，在他心目中大白牛的地位甚至高过了七奶。
　　 七爷撇着嘴衔着一个祖上传下来的铜锅玛瑙嘴的短烟袋，双手倒背在身后，手里牵着牛的缰绳，迈着方步缓缓地走着。他身后，大白牛也迈着方步，样子比七爷还要悠闲。
　　 “哟！七叔，遛牛呢？”王歪脖子手里捧着个铝盆，盆里装着两块颤颤巍巍冒着热气的豆腐。
　　 “嗯，换豆腐去了？”七爷答道，他嘴里叼着烟袋，这句话是从嘴角的缝隙中挤出来的，有些模糊不清。
　　 “嗯，今天的豆腐不错，刚出锅的。”王歪脖子歪着头走了过去，没多看大白牛一眼。
　　 七爷有些失望，他本指望王歪脖子会站住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他的大白牛，然后嘴里啧啧感叹着，说真是一头好牛。但王歪脖子啥都没说，只是急匆匆地走了过去。七爷回头朝王歪脖子的背影瞪了一眼，继续牵着大白牛往前走。
　　 太阳刚刚升起，屯子里笼着一层淡淡的晨雾。现在是六月，春种已经结束了，村子里的人闲得不耐烦，晚上觉又少，所以都起得早，吃罢早饭就都聚集在供销社门前的老榆树下闲扯。七爷估摸着现在老榆树下应该已经聚满了闲人，于是牵着牛向那走去。
　　 果然，供销社门前又聚了一堆人，他们或站，或坐，围成了一个不规整的圆圈。七爷眯着眼向圆圈的中心望去，看见铁匠李老倔正比比划划地说着啥。
　　 七爷牵着牛走到众人身后，大伙正支楞着耳朵听李老倔瞎拦呢，所以就都没注意七爷的到来。
　　 “我看咱们屯这点机动地都他妈的快被他卖光了！”李老倔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唾沫星子喷在了坐在他旁边的赵福的脸上，赵福伸手抹了一下，但没吱声，而是继续入神地听李老倔白唬。
　　 “那咱们不会去告他去！”齐胖子问，“不是说咱农村的土地都是集体的吗？他王虎咋敢说卖就卖呢？也不和咱们大家吱呼一声。”齐胖子平时并不愿吱声，但今天不知咋的却来了劲，他说这话的时候脸憋得通红，像刚喝完一斤烧酒。
　　 “你懂个屁！你有能耐你告去！”李老倔轻蔑地瞅了齐胖子一眼。“你知不知道？咱屯这两年光机动地就卖了几十万，谁得到一分钱了？这事咱屯不是没有告的，从乡里，到区里，到市里，哪个告成了？”李老倔似乎知道许多的内幕，所以他就有轻视齐胖子的资格。齐胖子刚问一句就被李老倔噎了回来，他本想发怒，但他天生是个窝窝囊囊的人，于是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一句骂人的话咽回了肚里，迫不得已把一张红脸转出圈外假装看啥东西，正巧就看见了七爷。
　　 “七叔来了？”他大声地问了一句，其实是在提醒正在议论的众人，因为他们议论的哪个村长王虎就是七爷的儿子。
　　 “七叔啊，又遛牛呢？”李老倔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堆出一团笑，问道。他和村里的人虽然都极度地反对和厌恶着村长王虎，而王虎又是七爷的儿子，但他们对七爷却一直恭敬有加，毕竟七爷按乡里乡亲间的辈分来算比他们都要高，更主要的是七爷是个本分人，虽然脾气不好，但心肠热，为人忠厚。
　　 “你们又扯些啥？”七爷明知故问，那意思是告诉大伙，他刚来，还没听见他们之前说的话。但他心里不免要骂了一句：“活该！你们自作自受。”
　　 “没扯啥。你这牛这几天又添膘了！”赵福走出人群，伸手就要去摸大白牛的脑门。
　　 大白牛看见赵福把手伸向自己的脑袋，一转头躲了过去，而后就瞪起了圆圆的眼珠子，低下了头，两只牛角正对着赵福。赵福“妈呀”一声，一连退了四五步，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这牛的脾气咋越来越大了呢？”赵福惊魂未定，两腿还在哆嗦。
　　 七爷心里暗暗地笑着，甚是得意，但他嘴上却说：“没碰到你吧？可得加点小心，我这大白牛你也不是不知道，和一般的牛不一样。”
　　 “这牛现在该有一千多斤了吧？”李老倔上下打量着大白牛，他刚才当众说了王虎的坏话，现在看到了七爷，心底就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没话找话，想掩饰掉尴尬。
　　 “一千多斤？两千斤也不给你呀。”七爷心底有些不快，这么好的牛他竟然只给估了个一千多斤，真是不识货。但一转念，他的不快就消失得没影了，毕竟现在大伙开始把注意力转到他的大白牛身上了，而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七叔，我跟你商量个事，俺家那头黑黄花的母牛这两天就要打栏了，我想让你家的大白牛给配一下，我可不相信乡畜牧站人工授精那一套，别整到最后啥也下不出来就操蛋了。”赵福又凑上来，说。
　　 “啥？我说赵福，你是咋想的？就你家那头黑黄花，要个没个，要型没型，哪有个牛样，也想让俺的大白牛给配种？”七爷很生气，烟袋锅子“咔咔”地往老榆树上敲。
　　 “七叔，这牛配种也还要挑挑母牛长啥样？”赵福说。
　　 “咋不挑，牛就跟人一样，你看谁家标标溜直的小子找对象随便抓一个就中了？我的大白牛那就是牛中的俊杰，不是啥破烂牛都能配的。”七爷越说越气，赵福这分明是在侮辱他的大白牛。
　　 “难不成你的大白牛也成了你的儿子？”赵福被七爷的一番话呛得够呛，气急败坏地回了七爷一句，要不是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赵福马上就会急眼。
　　 “咋地！我就把大白牛当儿子了，你管得着吗？”七爷的火气更大了。说完就气冲冲地牵着大白牛掉身离开了众人。
　　
　　 二、
　　 七爷本姓王，快到三十了才把七奶娶回家。刚结婚的时候两口子还如胶似漆地黏糊不够，谁瞅谁都稀罕八叉的，可俩人在炕上一晃睡了五年，七奶却还是瘪着肚子不下崽。七爷这辈人总共哥七个，他是老嘎达，前六个哥们每家都生了三四个儿女，大哥和二哥甚至已经抱上了孙子。为这事七爷越来越愁，人一犯愁脾气就不好，脾气不好就得发火，于是他就开始和七奶闹起了别扭。
　　 这天吃饭的时候，七爷刚端起酒盅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七奶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没能给他生出个一男半女的才又犯起了愁。但七奶也满肚子委屈，看着七爷唉声叹气的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声把手中的菜盘子往炕桌上狠劲地一撂，盘子里的菜汤一下子蹦出了不少，淌在了桌面上。
　　 “你这是摔打谁呢？”七爷也“啪”的一声把手中的酒盅重重地墩在了桌上，酒水四溅。
　　 “摔打你呢，咋地？我看你还不赶好老娘们呢，成天唉声叹气的，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我啥心思？我就是寻思你咋就不能争口气呢，就不能生个孩子出来？”七爷用手点指着七奶，手指哆嗦，声音颤抖。
　　 “怨我，兴许是你有病呢？你看谁家地不往里撒好籽就能长出苞米的，别成天赌气攮腮的，我还想要个儿子呢。”七奶的声音更高。
　　 “我咋能有病？我六个哥都有儿有女的，偏到我这就有病了？”七爷不服。
　　 “就赶你这倒霉了，能咋地吧？”
　　 “我也没做啥孽呀？”七爷不吵吵了，自己问了自己一句，以手覆面，眼泪好悬没掉下来。
　　 但七爷最后还是有了个儿子，这儿子就是王虎。王虎不是七奶生的，而是七爷的六哥过继给他的。那时七爷的爹妈都早已死了，哥七个都分开单过，哥几个要论生活水平还就数七爷家的高，因为七爷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兽医，扎针灌药、劁猪骟马都十分在行，别人为吃喝发愁的时候，七爷已经天天吃烙饼喝烧酒了。
　　 七爷和他六哥房挨房住着，中间只隔着一道矮墙。六哥是个庄稼人，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孩子又多，生活自然紧吧。王虎是六哥的四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本来六哥是不打算再要孩子的了，但偏偏一不留神老婆又生了一个，这可就愁怀了六哥。要说也该着王虎最后过继给七爷，王虎还小的时候就常往七爷家跑，那时小孩嘴馋，他无非就是想去捞一口好吃的。七爷自己没有孩子，看着王虎就分外喜欢，这孩子脑瓜精灵，嘴也甜，说话也净捡大人爱听的说。一来二去七爷就萌生了收养王虎的念头，毕竟都是老王家的人，有着骨血关系，于是就找了六哥六嫂说起这事。六哥也正为这事犯愁呢，本来家里就穷得要命，又有三个小蛋子，现在还勉强能支把开，这要是都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就是砸锅卖铁也难给几个孩子成家，于是就痛快地答应了七爷。第二天七爷就置了一大桌酒菜，找来了六个哥哥，就把这事定了下来。
　　 王虎这孩子很有心计，不知道是贪恋七爷家的好吃好喝的优越生活，还是真的对七爷七奶产生了感情，反正自从他过继给七爷后，就极少回一墙之隔的家，而且平时屋里屋外不停地爹长妈短地叫着，喜得七爷七奶两口子成天合不拢嘴。
　　 王虎在七爷家享尽了福，七爷两口子对他的要求是百依百顺，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就差没用祖宗板给供起来了。渐渐地王虎长大成人，他说媳妇的时候，七爷两口子费劲了心机，左挑右拣，最后终于娶回了乡长的老闺女。七爷倾其所有，不但给他们盖了一栋四间的大瓦房，而且又把那些时兴的家具电器添置个全乎。但世间的事没有都如意的，七爷七奶自从王虎结婚分家单过后，竟然渐渐地心寒起来，原来这个王虎成家后，兴许是翅膀硬了，不再需要七爷抚养了的缘故，也或许是受了媳妇的撺掇，就慢慢地对七爷七奶冷淡起来，不但一两个月不过来看老两口一眼，就是老两口有啥病啥灾的起不来炕的时候也很少来过问一下。
　　 “这回才真是做了孽呢，好端端的偏要弄回个白眼狼养着。”七爷常感叹。
　　 “活该！都怨你，没卵子找茄子当。”七奶更后悔，说话也更难听。
　　 “啥也别说了，早知今日，不如就咱老两口自个过，还落得个清闲自在。”
　　 “不如养个猫狗呢！昨个他媳妇见我面故意绕圈走，你说我咋就得罪了她了呢？”七奶嘟囔。
　　
　　 三、
　　 王虎结婚后一下子就成了富裕户，他本来就好吃懒做，这回就更变本加厉了。就算七爷给他置下金山银山，他要是不知节俭，胡吃海喝，早晚有一天也会坐吃山空。几年不到，王虎家里的境况就开始捉襟见肘，媳妇也开始天天闹腾起来。王虎本想再回头和七爷重新套近乎，但他媳妇却撂下了话来，如果王虎要和七爷再有来往，那么她就和他离婚。王虎犯愁起来，天天喝酒浇愁，正巧这时村委会要举行换届选举，王虎见有机可趁，就去找了老丈人张乡长，希望能当上村长。张乡长原先还很看好王虎，但后来看他却不争气，不免失望起来，甚至偷偷地打了另外的算盘。这次正好赶上村民换届选举，张乡长寻思着王虎也许会有啥转机，于是就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回去照办，他则负责在乡里活动，给予支持。
　　 就这样，王虎在上一届村民选举中一下子就被选上了村长，这其中虽然有他老丈人的功劳，但更多的是王虎手段高明，先是挨家挨户地游说许愿，后来看看不保准就用钱买起了选票，一张选票一百块钱。老百姓本来就以为现今地都分到个人手单干了，谁当村长都和自己没多大关系，而且画上一个圈圈就可以换来一张红票票，所以就都选了王虎。
　　 选举前七爷去找过王虎，劝说他不要当村长，因为他最了解王虎的为人，王虎是七爷看着长大的，所以七爷知道，这小子虽然脑瓜够转，但聪明却从不往正地方用。
　　 那天七爷在家憋足了劲，又灌了两大口酒，然后就衔着烟袋出了门，准备去王虎家。
　　 “你干啥去？”七奶看着七爷奇怪，就追出来问。
　　 “去王虎那，这小子他妈的要当什么村长，村长也是他当的，人还没当好呢，你想他能把村长当好。”七爷越想越气，抬腿就出了院门。
　　 七奶着急忙慌地小跑两步，拽住了七爷的后襟。
　　 “你个死老头子，他王虎乐干啥就干啥呗，你以为他还是小时候呢？现在他翅膀硬了，他能听你的话？”七奶说，“你去也是白去，整不好还要挨那个狐狸精一顿骂！”
　　 “她敢！好歹我也是他公爹，她要是骂我就没人性了。”七爷不顾七奶的阻拦，出了院门。
　　 七爷一进王虎的屋，看见王虎两口子正在吃饭。王虎抬抬头，说：“爹，你吃过了？”也没起身，继续喝杯里的啤酒。
　　 王虎的媳妇在七爷进屋前还满脸是笑呢，但看见七爷，脸立刻就撂了下来，比驴脸还长，还难看。她“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筷子摔在桌上，冲着王虎喊道：“就知道灌马尿骚，还不快吃！”连一眼都不瞅七爷。
　　 七爷牙根痒痒，恨不得上前给这个女人一巴掌，但他还是忍住了，自己找个凳子坐了下来，清清嗓子，说：“虎子，听说你要当咱村的村长，是真是假？”
　　 “是，想当，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