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行
　　 在火车上的时候蓝打来电话，问她，林雪，你在哪里？
　　 车窗外开始下雨，细小的雨点从玻璃车窗上流淌下来，淅淅沥沥，晕成小小的圆圈，滑落下来，像一场恍惚的梦境。火车过了k城，一路向北。耳朵里塞着耳塞，是马頔沙哑的男声，他唱：你在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时间交错的缝隙间，两个世界。如同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没有交集，冥冥中却早已注定好了，有的人从此天涯远去，有的人从此分道扬镳，不留痕迹。就像她和潇的感情。
　　 摁掉电话接听键，屏幕变黑，内心陷入一片寂静。
　　 蓝说，这个季节并不是最好的旅行季节，没有花开，四处一片荒芜。你出去干什么？她想，只是想出去走走。清理一下内心里沉淀的感情垃圾，就像清空文档里不要的文字和图片，只是那只需要简单按一下“Delete”键就可以，清理掉内心沉淀的东西，要困难得多。可是她知道它们急需清理，片刻耽搁不得，出行，把自己放下，也许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想起在北方上大学的冬天，雪花纷飞，冷风扑面的场景。和一大群来自南方的同学在雪地里打雪仗。北方的雪，迥异于南方温柔似水的雪，揉捏成团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大家兴奋异常，脸颊被冻得通红，一晃神，已经过去很多年。时光如梭，不知道此情此景，去北方，是否还能见到？
　　 火车上乘客不多，有很多的空位，中途陆陆续续上来一些人，又下去一些人。有人说过：我的世界就那么大，总是有的人要来，有的人要走。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火车在f城停了十分钟，上来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男子高大，女子消瘦纤细，温婉如同宋词里的人物，笑容温和，将两个争吵着的孩子安顿好，每人分了一个橘子。孩子们也很开心，剥掉橘子外皮，开始吃，橘子多汁，甜腻，是好吃的水果。看了他们很久，心里羡慕，和潇离婚之后，孤身一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没有可以相互拥抱的人。很多酸涩，就像泡在玻璃杯里的柠檬，即使味道散了，也记忆犹新。
　　 一个人也好，安静地在偌大的房间里抽烟，泡一杯咖啡，看书，写作。仿佛回到大学时候在宿舍里的岁月，养一盆盆景，不需要很多水分的那种，可以是仙人掌一类的植物，不需要太多的照拂，喜欢那样的时光，岁月静好。虽然午夜梦回难免感到冷寂，手脚冰凉，总好过两个人互相撕咬，彼此不放过，争吵，痛哭。眼泪顺着腮帮子滴落下来，手足无措。爱情一旦充满憎恶，不可救赎，放开手，也是另外一种疼爱。
　　 在车上想起过往的种种来，心里黯然，空荡荡的难受。窗外雨点纷飞，城市和村庄飞快往后倒退，窗内乘客了了，偶尔有推销方便面、矿泉水饮料的乘务员经过，窗内窗外竟仿佛两个世界。
　　
　　 二，枫林渡
　　 争吵得最凶的时候，两个人针锋相对，彼此怒目相对，潇将她的头发扯起来，抽她耳光，仿佛前世的仇家。两个人一旦心生嫌隙，便如破碎的瓷器，难以缝补。开始计较谁付出得多，谁付出的少。鸡毛蒜皮也会成为吵架的理由。
　　 争吵的最终结果，是两个人的沉默。潇跪下来，给她承认错误，她站起来，准备打包回枫林渡的老家。她说，潇，让我们彼此冷静一下，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来作自我调整。她的语气冰凉，理性而冷淡。潇颓然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在去枫林渡的大巴上，她给蓝打电话，眼泪无声地坠落。只有在蓝的面前，她才可以放任自己的眼泪放肆地落下来。
　　 “蓝，两个人的争吵，居然可以这样让人绝望。仿佛头被按在在深蓝色的海水里，无法呼吸。”蓝在电话那头细心地安慰她，感情这码事，如同饮水，冷暖自知。即使想帮忙，也只是徒然。很小的时候在枫林渡老家，蓝和她一起在蓝家的木质阁楼上看月亮，农历十六的月亮最是圆满，两个人在阁楼上铺一张毯子，蜷缩在毯子上仰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倒垂下来，很美很漂亮。两个小女孩睁着好奇的眼睛观望，想着彼此的心事。有些事情能够彼此取暖，有的事情，只能自我消化，谁也勉强不了。
　　 蓝的父亲是中学教师，彼时彼刻，在木质阁楼上教导她们读苏轼的诗词，许多年后她仍旧清晰地记得，念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时候，蓝的父亲抬起头来仰望天空的样子，眸子里一片深不见底的色彩，那时候月亮正圆，满天星斗。多年后想起来，仿若隔世。
　　 蓝的丈夫在国企上班，自己在公司做设计，收入稳定，生活丰实。有一双孩子，房子买在市区，交通便利。郊区还有一套房子，没上班的时候会邀请她去玩，周末的时候在院子里做自助烧烤。每次去，心里不禁感慨，人和人的命运，有时候也如同南方与北方的天气，天壤地别。也许北方大雪纷飞的时候，南方的世界却是四季如春，阳光正好。她亦在政府部门上班，拿着固定的工资，潇有自己的公司，生意正在下滑，入不敷出。自己和潇，蓝和她的丈夫，相比起来，已然是两个世界。
　　 人在受伤的时候，会想方设法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就像小动物一样，找一个隐蔽的洞穴，舔舐自己的伤口。她觉得枫林渡是疗伤最好的地方，她喜欢枫林渡老家父亲种植的花草：天竺葵、水仙、二月兰、仙人掌、马蹄莲……一院子的芬芳，无人眷顾，自顾开谢，并无怨怼。喜欢母亲包的饺子，皮薄馅厚，松软可口。而今父亲一场大病后辞世，留下母亲，银发满鬓，形单影只。她和母亲在屋子里说话，母亲苍老了许多，说起父亲从前的种种，劝导她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自然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以前父亲母亲偶尔也吵架，可是争吵过后，日子还在继续。若还有一丝半毫的爱在心头，便不应该轻言放弃。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和潇已经结婚有数年了。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将饺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其中的滋味。有些事情，即使是亲人、朋友，也是很难理解的。感情这码事，或许，只是一个幻觉。我们都在观望幻觉，她想。
　　 三，我会爱你到死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争吵已经从三、四年前就开始，每次激烈地吵完架，两个人抱着头痛哭，拥抱，开始做爱。身体与身体之间最直接的接触，激烈碰撞，以疼痛来抵消疼痛，似乎是最好的方式。可是渐渐地，她感觉这具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可以拿出来，随意践踏，木知木觉。
　　 潇说，我不会和你分手的，我会爱你到死。
　　 她会记得大学时光里，潇站在楼下捧着一束郁金香的样子，天气阴冷，潇的脸在阑珊的灯火里英俊，棱廓分明。他带她穿越学校北门，穿越一群人羡慕的目光，去商业街的比萨店喝蓝山咖啡，是如此暧昧温暖的细节。某一刻，她觉得潇是爱自己的。女人多半喜欢被宠溺，愿意躺在甜蜜糖果的童话故事里，只是现实常常给人迎头痛击，让人清醒。只是在当时，潇捧着郁金香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内心是笃信的，以为那就是永远。可是，永远有多远？
　　 感情拖了很久，就像是身体上的疮疤，开始流脓，无法结痂，可是还是不愿去触碰。刮骨疗毒，需要勇气。彼此一旦成为对方的回收站，便会将内心负面的、沉重的东西倾倒给对方，反而不如普通朋友，有必须的客套。感情被赋予另外一种概念，就会与爱情无关，是出气筒，可是，终究有一天，出气筒也会膨胀，会爆炸，威力吓人。
　　 她记得很长的一段时间，潇开始很晚才回来，推开门的时候，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为他脱掉鞋子，用毛巾给他敷脸。清醒的时候只是推说公司应酬很多，疲于应付。经济下滑，谁都料不到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她闻到潇白色衬衣领口上女人的香水，是陌生的，散发出暧昧的馨香。她不说话。直到有一天在垃圾桶里看到以前她为潇织的围巾，被扔在垃圾桶里，破碎的啤酒瓶压在上面的时候，她的心开始刺痛。那是大三那年她为潇花了一个月织的，由于不熟悉，手指在编织的时候被铁质的织针穿破，流了很多血。
　　 潇说，我会戴着它，每个冬天，一辈子。诺言一旦被打碎，就像玻璃杯掉落在地上，残渣碎片，容易伤人。一辈子是多长？没有人知道，或许很长，或许很短。
　　 四，爱情的灰烬
　　 和潇离婚后，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就像干涸后的河床，裸露出更多荒芜的地方。蓝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抱，她抬起头来，眼睛因为干涩而难受。
　　 蓝，有时候我很嫉妒你，很嫉妒很嫉妒。可是我不知道问题出现在那里。蓝，我不知道问题出现在那里。
　　 在学校的时候，蓝是那种不起眼的女生，相貌平淡，甚至很少有男生约她一起看电影，跳舞。她安静得就像一株无人问津的水仙。而自己身边常常围着大群追求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是最终她选择了潇。一方面是因为潇的英俊、浪漫。一方面是潇优渥的物质条件，能够提供自己想要的物质享受。
　　 大学出来之后，蓝遇到了自己那份感情。单纯，平淡。就像平静的湖水，她曾经嗤之以鼻的平静、波澜不惊如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她觉得蓝突然像一朵绽放的花朵，释放出迷人的香味。
　　 “爱情，有时候需要去等。”蓝说。等到那个值得你去等的人，等到那个你愿意为他生孩子，为他付出一生的人，去好好爱，就是一生了。我也羡慕你，火树银花，曾经如此美艳照人，可是我不适合那样的生活，林雪。你太急功近利，最终被灿烂的烟火蒙蔽眼睛，爱情是一场美丽的幻觉，你是在观望幻觉。
　　 她在蓝的怀抱里沉沉睡去，仿佛回到小时候在枫林渡的日子，两个小女孩，抵足而眠。醒来的时候看着彼此嘴角的口水傻笑，也许昨晚她们做了不同的梦。可是友情的花朵，是很美丽的，不管这是兰花，抑或只是路边随风飘走的蒲公英。曾经都美丽过，是可以相互取暖的物种，在某一刻，我们无可否认。
　　 在人生中我们不断邂逅，不断别离，最终化作尘埃，只剩下记忆。
　　 潇和那个女人很快就开始同居，这个脆弱的男人，这个将诺言弃如敝屣的男人，这个自己曾经如此深爱的男人。
　　 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情开始烦躁，摔碎以前两个人一起购置的物件，情侣杯、茶具、还有一对以前在街头DIY手工店里一起制作的石膏雕塑。唯一舍不得的，是潇写给她的情书。
　　 情书上都是以前潇的字迹，那些早已破碎的诺言，沾满了泪痕。
　　 五，人生若只如初见
　　 火车开往曾经生活过四年的城市，停下来。去了那所学校。夜幕降临的时候北方的这座城市开始下雪，冰冷的雪粒子从天空飘落下来。在学校的北门，看到出来买饭的学生，也许是大一的新生，眼睛里还有单纯的色彩，嘴角挂着如同雪花般纯净的笑容，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她裹紧身上的风衣，雪粒子落在头发和肩膀上，风一吹，又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图书馆已经搬迁到南门左侧，宿舍的后面那片小树林也被夷为平地，听说要扩建，学校明年要招生。一瞬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而曾经就有人说过，物是人非是我听见过最残忍的话。甜蜜化为苦涩，苦涩变成艰涩，或许，故事的结局早就被某种力量冥冥中掌控。
　　 她在凌冽的北风里忽然想起那个死去多年的诗人的话：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人生又怎么能重新来过？有些故事，风一吹来，就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常常出现的，是蓝的父亲诵读苏轼诗词的样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有的人，在对的时间遇到了，是一种幸福，有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那就权当做是一种历练吧。她想。
　　 摊开手的时候，手心里都是冰冷的雪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