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忆】哦,冻疮(散文)
在儿时的记忆里,冬天是一定要下雪的。巴渝大地的雪,虽不如燕山雪花那样大得如席,也没有万里雪飘那样的粗犷豪放和大气磅礴,但也能把房顶、树梢和山尖都银装素裹起来,有时还会给大地铺上一层不薄的银地毯,自是别有一来番风味。冬天要是不下雪,那冬天还能叫冬天吗?
在儿时的记忆里,冬天是一定要长冻疮的。在风刀霜剑的威逼利诱下,我们的手,我们的脚和耳朵,不知不觉就通红了,粗壮了,丰满了,色彩鲜艳,玲珑剔透,煞是可爱。冬天要是不长冻疮,那手脚还能叫手脚吗?
小时候,我的手是最喜欢长冻疮的。我也最喜欢冻疮长在手上了。手上长了冻疮,就可以不到田边刺骨的冷水里洗红苕了,也可以不用拿着冰冷的菜刀宰猪草了,还有那一大脚盆的脏衣服,也能名正言顺地请其他兄弟姐妹代劳了。我还可以端来一条小凳子坐在旁边,给他们当当顾问,指点指点:这儿还应该搓一搓,那里的泥巴也还没洗完……弄得他们很是心烦:“你能干,来洗啊!别只在一边喳闹,老母猪一样,光动嘴。”
我便可怜巴巴的摊开一双小手:“其实我也是很想与你们同乐的。可你看我这不争气的手……要不,我们换换,我来帮你洗衣服,你来帮我长冻疮?”
“哼,别得意。改天我也长个冻疮给你看。”
说着说着,他们的手上果真就长起了冻疮。这一下,可苦了我们家老三。他的手上不长冻疮。他的冻疮,都长在脸上了,红红的,硬硬的,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逗引得邻家那个瘦得像猴儿一样的二丫头垂涎欲滴,总想找机会扑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
其实,每年在长冻疮之前,我并不是没有采取防范措施。早在暑假的时候,母亲未雨绸缪,给我们编织过冬的毛衣,我便捡来剩下的线头,在母亲的指导下编织了一双手套。八月中秋刚过,秋风阵阵凉爽的时候,我便早早的把它戴在了手上。我也牢记了大人的教导,空闲的时候,就搓搓手,跺跺脚。眼看着下雪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的手还光洁如玉,完好如初,心里便暗自得意:今年不会长冻疮了吧?
下雪了。
巴渝大地的雪,总是下得很谦虚,很温柔。她一般不会帮助呼啸的北风肆虐,只在没有风声的晚上静悄悄地来访。如果半夜里被冻醒了,听见外面竹林里传来竹子折断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一声接着一声,就知道,外面下雪了,还下得很大。
果然,早上开门,只见满世界都白了。那自诩为岁寒三友之一的毛竹们,也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弯腰驼背,断臂缺腿,叫苦连天。早起的大人小孩,纷纷忙着为自家的竹子减负。他们把竹梢上的雪摇落下来,和着地上的积雪,开始了堆雪人打雪仗的游戏。我们也兴奋地加入其中。
大雪过后的水田里是会结冰的,薄薄的,透明的,玻璃一般,晶莹闪亮。我们常常捞将起来,细细把玩,即使冻得钻心的痛,也仍然爱不释手。夏天没钱买冰棍,冬天里尝尝冰的味道,等到三伏天酷热难耐的时候回想一下,也是一件凉爽的事情。
几天过后,地上的积雪消失了,田里的冰块融化了。重新拿出手套来,才发现它们已经变小了。我的手接受了雪水的洗礼,再经过冰水的滋润,一夜之间就茁壮了起来。手指红红的,胖胖的,像丰收的红萝卜,又像即将作茧自缚的蚕。一贯瘦骨嶙峋的手背,一下子也丰腴了,鼓鼓的,软软的,像刚出笼的馒头,又如光滑的凝脂。轻轻一摁,还很有弹性。我那可怜的小耳朵,似乎也一下子重了二三两。白天还好。一到晚上,被窝睡热了,那手上、耳朵上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行,奇痒难忍。从此,我们便与冻疮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
每天早晚用热水泡,用热毛巾敷;没事的时候就用火炉烤,烤热了再轻轻地揉搓(切不可用力过大,那层透明的薄皮一碰就会破);用红辣椒煮汤来洗;用洋芋(土豆)切成薄片,烤热了来擦……所有听说的土方偏方都试了个遍。眼看着手儿日渐消瘦,胜利的曙光已在不远处招手,老三便开始抗议了:妈妈你看,他们的冻疮好了,可以洗红苕,洗衣服了。洗了几次,冻疮又卷土重来了,而且来势更加凶猛。先前的一切努力全都化作了泡影。不几天,那手便龟裂了,化脓了。这下再也不敢用热水泡,更不敢用辣椒水洗了,只能任由它皮自开裂脓自流。老三一边气鼓鼓地洗着衣服,一边幸灾乐祸地诅咒:肿,肿,肿!肿成黄桶。烂,烂,烂!烂成稀饭……
这场斗争,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才渐渐平息。
后来,我到了县城读中师。中师学校的教室可比乡村中小学的教室高级多了,明亮的玻璃窗一关,寒风便只能在外面唉声叹气。再加上几十个同学的体温聚集在教室里,缭绕不散,我的手终于脱离了长冻疮的苦难。可我还没高兴几天,就感觉脚下走路已不大自然。脱下鞋袜一看,才发现皮鞋被冷缩了,而脚背和脚趾却被冷涨了。于是,我与冻疮的新一轮斗争又开始了……
中师毕业后,我回到了乡村教书。手里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钱,我的第一要务便是准备防御冻疮的装备。白天,我把自己装在棉衣、棉裤、手套、袜子、棉鞋这些套子里。晚上睡觉我铺上电热毯子。害怕停电,我还准备了热水袋,随时装满了热水备用。可我还是不大放心。听说有一种可以治疗冻疮的膏药,我又专门跑到县城里,问了好几家药店,才花重金买到一小瓶。
立冬了,我的手脚还芊芊如玉。
冬至了,我的手脚如窈窕淑女。
立春了,我的手脚还是细若柳枝。
我终于彻底摆脱冻疮的困扰了。我高高举起那瓶没机会开封的冻疮膏,慷慨地对兄弟姐妹们说:谁要冻疮膏?不要钱,白送!
他们都诧异地看着我说:谁稀罕呀!现在冬天都不下雪了,还有谁长冻疮呢?
唉,可惜了我那买冻疮膏的血汗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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