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楚的记得那一年，妹妹5岁，漂亮、乖巧、懂事，是我们一家人的开心果；哥哥10岁，听话、懂事、学习成绩又好，自然是家中的宝贝；我8岁，顽皮、淘气，家人对俺是又爱又恨。
　　 那年，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但是天气上依然是春寒料峭。
　　 那时候，我们一家人都还没有完全从爷爷年内病逝的悲怆中缓过劲来。
　　 妹妹病恹恹地躺在奶奶的怀里，不出声，也不肯吃饭。那哪叫饭啊！稀稀拉拉就那么几块红薯干片和着红薯面糊糊。一连几个月，一日三餐不变样的饭食，就算是大人也难以下咽啊！
　　 奶奶双腿浮肿，泪珠吧嗒吧嗒，大颗大颗往下掉。
　　 “妞妞乖，妞妞最听奶奶的话，妞妞多少吃两口吧。不吃饭不长高，还不长头发……”奶奶不停地对妹妹说。
　　 家里的粮食越来越短缺，连那些长着绿毛发霉的红薯干片，也被大人们拿着鞋刷子刷去绿毛，煮给我们吃了，就算是这些也快吃完了。奶奶说：“就算是这样都比旧社会好。旧社会，旱灾、蝗灾和花园口大爆炸的洪灾。十年九灾连年不断，尤其可恨的是土匪、兵匪和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禽兽不如，他们大肆侮辱妇女屠杀百姓。老百姓白森森的尸骨堆积如山，人们易子相食，饿殍遍野。”这些话，俺那时候太小基本听不太懂，只记住了一句话，那就是，奶奶说：“俺就是那个时候一路逃难走过来，这才嫁给你爷爷的。”
　　 父亲把树皮铲下来晒干磨成面，这样的树皮粉煮成的糊糊，喝起来又苦又涩又粘，根本没有一点儿营养。只是饥饿极了自己糊弄糊弄自己肚子而已。哥哥由于吃得多，拉不下来屎，蹲在茅房中痛苦得一阵接一阵的嗷嗷嚎叫。
　　 妹妹实在是病得厉害，一大早父亲就抱着说带她找郎中去了。母亲也裹好头巾，一路小跑着跟了过去。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就没有闲着。白天出完生产队的工，回到家里还得伺候我们老小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还要做那些似乎永远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夜晚，我总是迷迷糊糊先睡着了，母亲还没有睡，母亲籍着那盏小小油灯得微弱亮光，一直纺棉到深夜……
　　 生产队里把红薯磨碎，提取了红薯里面的淀粉做粉条，剩下的红薯渣不是拿去喂牛就是晒干了用来当柴禾烧。这时候，作为小孩子，我们就捡一些去，到僻静无人处像猪一样大口大口的生吃了，而且吃得肚子胀胀的。这一次我拿了很多，准备把吃不完的带回家给哥哥和妹妹一起分享。
　　 第二天下午，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妹妹呢？怎么没有看见妹妹一起回来呢？面对哥哥歇斯底里的哭问，妈妈说，妹妹走丢了。
　　 奶奶、父亲、母亲一直在那里抹眼泪。父亲曾经是一名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左腿负过伤不太灵便，但是很坚强。一直是俺心目中最崇拜最崇拜的英雄！父亲抹眼泪，在俺的记忆中这的确还是头一次。
　　 倒是向来乖巧的哥哥，一反常态，像一头疯牛似的哭红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在院子里“啊啊啊”地吼叫。我不是很懂事儿，只知道跟着大人们在那儿不停的抹泪。
　　 “走，咱俩去把妹妹找回来！”哥哥用力拽着我向村外跑去。我们两兄弟一路嚎哭，一路奔跑……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记得爹娘和乡亲们举着火把，把我们找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下半夜了。
　　 奶奶更是从此后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后来听说）直到过世再也没有下过床。
　　 从那时起，这么多年来，我们两兄弟从来就没有一天放弃过寻回妹妹的念头。
　　 （二）
　　 终于熬到了阳历9月。那天，叔叔拿着两块钱带着我和哥哥一起去学校。叔叔替我们交了学费。（哥哥需交1块5，我只要交5毛。）从那一天起，俺就是一名小学生了。
　　 父亲对我们说：“既然读书了就要认真念，好好学习莫贪玩。长大争取要像你叔叔一样有出息。”那时叔叔是个村里民办教师，教我们算术和音乐课。父亲说：“叔叔不仅能挣一个劳力的工分，（生产队对每一位民办教师统一的待遇和奖励。）而且每个月还有5块钱的工钱拿。”5块钱，那个年代对我们家来讲，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好好学习！每天默念着。可是每天第二节课就开始就开始饿，饥肠辘辘的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赶紧赶回家里。直奔厨房望望锅里，依然是树叶、草根、树皮。和着那稀稀拉拉能够照见人影的红薯面糊糊，一口吃不下也就饱了。灶台边，母亲把俺轻轻的搂在怀里，母亲总是这样无可奈何，无声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落。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天气特别冷，寒风呼啸，天寒地冻，学校早早就放了寒假。
　　 作为小孩子，我们天天数着手指头，盼望着就是过年。过年了，也许能够混得一身新衣服，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混得上一碗饺子吃。即便是吃上一餐哪怕是一碗白面面条也好。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全家已经至少有一年多了，从来就没有吃过一口肉，一滴油，一餐细米白面……
　　 记得那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一天，奶奶小心翼翼的在她的床铺底下摸索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从那只放鸡蛋的瓦罐里找出一个鸡蛋来。看见鸡蛋，我口水都不自觉的流出来了。奶奶说：“好乖乖这不是给你吃的，你拿上盐罐去供销合作社，把这个鸡蛋换成大青盐回来。一大家子人，半个多月没盐吃怎么能行？”
　　 我接过鸡蛋就向大队部跑去，大部队院子里的供销合作社在一公里以外。鸡蛋换盐，轻车熟路，自然很快就办妥了。换完盐，俺舍不得离去，供销合作社那时候在俺心中简直就是一座宝库，只要有钱，里边似乎什么都有。香皂的味道又香又甜，那味道满屋子都是，使劲呼吸两口反正又不要钱，那感觉，美滋滋的爽到了胸口，爽到了心里；酱油味道老香了，醋的味道可酸了……心里想着，如果哪一天俺有钱了，也能买两口尝尝，那该是多美啊！望着柜台里面洋瓷盆里的方块糖，我想，我那时候一定是流了很多口水的。
　　 这几天，年味越来越重，在村子里似乎已经开始闻得到油香盐咸的味道了。这几天，父母又显得特别着急。今天都已经腊月二十六了，生产队里按人头每人分得的半斤棉花籽油，我们家5口人（奶奶户口是跟着我们的），应分两斤半，可是，需要一块二毛五分钱，我们家干着急就是拿不出来。还好，下午叔叔送来了5块钱给我们家过年，问题总算说是解决了。
　　 棉花籽油拿回来了。父亲把它搁得老高老高的，生怕我们偷喝了它。简直是太香了！过年，父亲会不会拿它给我们炸顿炸馍。(方言，城市人的油条，我们乡下人俗称炸馍。）一个下午，俺心里都在暗自琢磨着。
　　 大人们都忙去了，家中只剩下躺在床上熟睡的奶奶和我。趁奶奶熟睡，我爬高上低把油罐抱了下来，没想到没抱稳，不小心它从俺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立刻四分五裂。
　　 破碎声立马把奶奶惊醒，看到一摊棉花籽油四处乱流的场景，奶奶大骂着俺个小东西作孽，作祸！然后就在床上嚎啕大哭：“老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俺知道，这一次俺闯下了滔天大祸。
　　 俺当时吓得瑟瑟发抖，浑身哆哆嗦嗦。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逃吧！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干等大人回来受惩罚。
　　 趁着天麻麻黑，俺向后山的小路逃去。
　　 一直至到现在，咱也不明白，当时大人们为什么没有追上，还是根本就不想追，或是根本没有追？反正俺当时只知道拼命的跑，没命的跑。
　　 （三）
　　 顶着刺骨的寒风，忍着饥饿的侵袭，俺边走边哭。其实后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只是几个大土包、大土堆而已。期间零零散散的遍布着几个池塘。野树和杂草倒是疯长得厉害，很是茂盛。平原地大致都是这个样子，平时大人们由于整天忙于农事，根本就抽不出时间来看管我们，又怕我们私自去池塘玩水出事儿，所以就瞎编了很多关于后山精灵鬼怪的恐怖故事来吓唬我们，因此我们去后山的次数自然是比较少了。
　　 腊月的天气，天寒地冻，夜晚的旷野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俺一个七八岁的毛头小孩子，跑，就算是跑断腿，一个晚上饥寒交迫的又能跑多远呢？后半夜俺就已经开始后悔，想往回走却怎奈迷了路，越走离家越远。
　　 两三天之后，俺实在是饿得冻得走不动路了。加上突变的天气，刺骨的寒风挟裹着雪花漫天飞舞。茫茫旷野上，瘦小的俺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无可奈何朝小路边一个被挖去了树的树坑里匍匐了下去。当俺再次醒来的时候，俺是躺在别人的热炕上。一位位善良的大嫂用一碗热姜汤和一碗热面汤救活了俺。
　　 原来大嫂的丈夫昨晚除夕夜去朋友家喝酒一夜未归，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大嫂就窝一肚子火，气呼呼地踏雪去寻找丈夫了。当走到树窝边有点儿内急，想蹲树坑里解一下手，结果遇到了冻昏死在树坑里的俺。
　　 大约快中午那个时候，大嫂的丈夫回来了。醉醺醺的浑身雪和泥，手背和脸上好像还血迹斑斑的。看见俺，先是破口大骂后是吓唬，接下来是狂笑，就这样笑着笑着就一头歪倒在正堂屋的地上睡着了。
　　 大嫂把俺搂在怀里，使劲安慰俺，叫俺不要怕他。俺先是被吓得大哭，接下来又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
　　 大嫂的丈夫外号叫“酒鬼”。中午不肯起来吃饭，也不肯起来睡床上，隔着厚厚的棉裤在堂屋尿了一地，骚烘烘的。
　　 还好，第二天醒酒后的大哥还算好。像换了一个人儿似的，对俺嘘寒问暖。问俺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今年几岁、家中还有哪些人……俺怯生生的一一作答。
　　 “这娃儿看起来挺乖巧懂事儿！好吧。俺明天送你回去，但是你一定要乖乖的听话，晓得不？”
　　 “嗯，俺晓得！”俺心中那个高兴，净等着明天回家，回家见爹妈。
　　 （四）
　　 大年初三的早上，风雪停了。俺跟在“酒鬼”大哥的后面，一路小跑。薄冰的路面，又光又滑，好几个趔趄，俺都是跌到了赶紧挣扎着再爬起来，忍着剧痛紧紧跟着大哥，生怕跑丢了或是大哥突然变卦停下来不肯送俺。
　　 大哥把俺带进了县城。第一次进县城，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这里没有我们乡下人住的茅草房。有的是宽阔的大马路，瓦房、平房和楼房，有副食店、饭店，甚至还有汽车和火车。
　　 走在一间副食品店前，大哥让俺站在一边别动。他自己去顾客后面排队，慢慢的一步步随顾客们移动到了柜台边，大哥掏出5毛钱要营业员给他打酒喝。
　　 “不行，白酒一直是限量供应的，每人每次只能打两毛钱的，谁也不能多打。如果觉得不够，喝完赶紧后面排队去。”
　　 营业员呆着脸子训斥大哥。大哥又自觉的排了一次队，喝完第二次的两毛钱的酒，这才用手擦擦嘴，心满意足的带着俺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像一条长龙，但是缓慢臃肿。大站小站走走停停，慢得像蜗牛一样。
　　 几天后，我们终于下了火车。原来大哥不是把俺送回家，而是把俺带到了陕西一个叫咸阳的农村地方。此时此刻，俺就像那砧板上的鱼，除了哭丝毫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收养俺的人家是大哥的远房表姑和表姑父，两位老人成家数载未曾生育。俺的到来，使得两位老人喜笑颜开，待大哥十分热情。
　　 大哥在那儿住了两天就要返程，两位老人死活留他不住。临行，鸡鸭鱼肉、腊肉粉条和白面馒头把大哥的褡裢塞得鼓鼓的，两位老人还觉得过意不去，听说又送了10斤粮票5丈布票和20块钱。最终，大哥还是与我们依依不舍挥泪别行。
　　 （五）
　　 养父养母对俺喜欢得不得了，使劲的宠俺哄俺。对俺真心实意视如己出。
　　 新衣服新鞋子俺穿上了。并且还带俺去县城里理了发照了相。一来回换替着背俺抱俺，舍不得俺走一步路，不让俺双脚沾地儿。
　　 养母给俺一个人包了饺子，炖了肉汤，煮了鸡蛋。养父每天早上都会给俺烤上一个热乎乎香喷喷的烤红薯。
　　 一个月不出，俺的脸蛋儿立刻有了血色红润了起来。俺也渐渐地依恋起养父养母来。养父养母因此开心喜欢得不得了！老两口一天到晚高兴得合不拢嘴。养父养母家，住在红卫公社、红星大队、胜利连队、幸福三队。大队里大部分人都姓韩，韩信的韩。只有养父和养父的二叔两家姓刘，属于外来户，很是受人欺负。养父把俺取个新名字叫刘飞，由于俺没有户口，村人们都不叫俺正式名字，而叫俺，黑娃。黑娃就黑娃吧，我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关键是，俺没有户口不能入学。为此，养父养母半夜里悄悄送给大队支书、大队长和小学校长每人各一篮子炸馍和一篮子鸡蛋。养父养母这次为俺是舍上血本了，但是问题依然是得不到解决。急得养母在家里不住的掉眼泪……
　　 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就这样，俺在养父养母身边虚度了两年。那一年，我虚岁差不多10岁。
　　 养母经常叹气说，俺这么聪明的娃，没有书念，长大做个睁眼瞎，太可惜了。这样始终不是个办法呀！养父也经常说：“哎，娃！都是爹娘不好，害苦了你呀！”
　　 说得次数多了，养父把心一横。“走！世界这么大，活人还真的能叫尿憋死不成？他娘，走，咱带娃闯世界去，我就不相信咱找不到一个能让娃读书的地方！”
　　 （六）
　　 说走就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俺随养父养母一起，收拾了家中东西。先是流浪到了湖北一个叫十堰的地方。那时候国人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到哪里都要靠老家大队委员会开的证明方才管用。由于临走的时候，养父没有去大队部开证明，那里的人们警惕性很高不肯收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