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背包，提着行李走出车站，破旧的军服上已摘去军衔。从十七岁离家当兵，在战场上和日本人拼杀五年，现在，抗战胜利，他被遣散返乡。
　　 天色已晚，天空飘起雪花。这是民国三十五年腊月二十三，旧历小年。胜利的喜庆逐渐淡去，街上挂起了彩灯，人们开始迎接新年了。
　　 “当兵的，住店吧？有热汤面、热水，还有姑娘。”一个胖女人近前来说。
　　 他摇摇头。微薄的遣散费，旅途就用去大半。他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找到一家便宜的客栈，向掌柜的讨来一杯热水，从包里拿出一个馒头吃起来。这是个大房间，八个床位。临近年关，住店的极少，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突然，门开了，三个姑娘幽灵一样飘进来，带一股冷气。
　　 “兵哥哥，一个人寂寞吧，小妹陪你，好吗？”一个姑娘贴上身来。
　　 胭脂粉气钻进鼻孔，他感到一阵晕眩，忙站起来。“不要。”他说，脸腾地红了。作战间隙，总梦见女人，现在却胆怯了。
　　 “当兵的，你若要了本姑娘，我给你打八折。”
　　 “出去！”他不看她们，下了逐客令。
　　 “咱们走吧，妹妹，让兵哥休息。”一个年龄稍长的姑娘说。
　　 两个姑娘不情愿地往门口走，边走边唱：“又是那七月七，大姑娘去赶集，走到半路遇见个当兵滴……”
　　 刚躺到床上，又响起敲门声，一个女人小声说：“兵哥，是俺，你开下门，俺有话说。”
　　 他不耐烦地披上棉衣，打开门：“啥事，你说。”
　　 是那个年龄稍长的姑娘，虽然擦了脂粉口红，但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你不冷吗，姐陪陪你吧？”
　　 “有话快说！”他站在房屋当间，铁青着脸。
　　 “姐看你孤单，来陪陪你，姐不要钱。”
　　 “不要钱也不干，你走吧，俺要睡觉！”嗓音提高了八度。
　　 “俺有事，”女人慌了，嗫嚅道，“俺想给你打听个人，也是当兵的。”
　　 “姓啥叫啥，那支队伍的？”他盯着她的脸。
　　 “姓吴，叫大超，王集村的。”
　　 “你——”他脑子“翁”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打听他干啥？”
　　 “俺……俺和他……是同乡……”
　　 “你是谁？说！”他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俺——是大超家的，是他媳妇。”女人用手遮住脸，羞怯地低下头。
　　 “嫂子？”他痛苦地闭上眼。他没见过嫂子，但此时却没有相见的喜悦，只有羞辱和难堪。
　　 “你、你是二超？”女人身子开始摇晃，扭头就想逃出去。
　　 “哥咋找了你这么个女人！”顷刻间，怒火在他心头迸发，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哥在前方流血拼命，嫂子却在后方当婊子。他怒不可遏，用力一拽，女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你对得起俺哥吗？对得起咱爹咱娘吗？”
　　 女人“扑通”一下跪倒，流着泪说：“俺是个不主贵的女人，对不起咱爹娘，对不起大超，来世叫俺上刀山下油锅……”
　　 “为啥，这到底是为啥？”他吼道，手上又用了些力气，恨不能将她捏碎。
　　 女人呜咽道：“那一年大超要成亲，你顶替他去当兵，谁知第二年俺刚生完娃，大超还是被抓了壮丁。去年三月间，日本飞机丢炸弹，咱爹被炸死，娘被炸残，躺在床上不能动，天天熬药喝……”
　　 他的心一阵刺痛，像被刺刀挑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地里打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娘把三妹卖给人家，只换了半袋玉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加上你小侄子，老老小小都得吃饭……咱家没有劳力，家里活地里活全靠俺一个……没办法，实在没办法，但凡有一点法子，嫂子也不会走这条路——”
　　 他心软了。战场上他不流泪，此时却流泪了：“嫂子，你起来，兄弟错怪你了。”
　　 女人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你回来就好，家里也有指望了。嫂子是个脏女人，不配做吴家的媳妇……”
　　 他也跪下，说：“嫂子，难为你了，你是咱家的恩人，俺替哥感激你。”
　　 女人伏在他肩上痛哭。他把嫂子扶起来。她抹一把泪：“兄弟，你哥咋没和你一块回来？”
　　 他哽咽道：“回来的船上，哥的一个战友告诉我，民国三十二年，哥在湖北战死了。”
　　 女人又哭倒在地。
　　 许久，他好不容易地才将她拉起来：“嫂子，哥不在了，还有俺，咱明儿就回家！”
　　 提起家，女人绝望的目光里升起一丝希望，家里有孩子，还有亲人。她用衣袖把眼泪鼻涕擦净，啜泣着又坚决地说：“回家！”
　　 第二天蒙蒙亮，两人就踏上归途。女人背一个小包袱，两手揣在袖筒里，小棉袄只盖住裤腰。
　　 “兄弟。嫂子求你个事。”声音很小。他扭头看她。“求你——千万别说出去。”
　　 “哎，嫂子！”他眼又模糊了。
　　 雪越下越大，满目疮痍的大地被雪覆盖，但刻在心里的创伤却再也无法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