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呀荷花！你，陷身淤泥，魂化荷花，把一生付给了莲子，可是莲子实了，莲子飞了，你成了什么？
　　 ——题记
　　 1、她醒了
　　 她醒了。睁开眼看了看世界：“这是在哪儿……”
　　 她眼前只是迷迷糊糊的一片。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以前发生的事，感到奇怪：“还活着吗……”
　　 她想看看周围，证实一下刚才的意识，可是头不听使唤，于是努力地侧身，只动了一下，就有一股钻心地痛，她“哎哟”了一声。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您终于醒过来了！还很痛吗？别动，腿上了夹板的……”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儿？”
　　 “医院。您躺三天三夜了。怎么那样不小心啊！”
　　 “你是谁……”她努力地望着一位正俯面看他的人——这人满面色泽微润，微润里荡出深蕴的微笑；眼睛放着慈祥平和的柔光；而那褶皱、鱼尾和腮及下颚缀着的花白短髭，表示出他的花甲经历……她奇怪这个记忆里没有的形象为什么对她说这样的话？她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应答他。
　　 “救人还管是谁吗？您知道您那天摔得有多厉害吗？”
　　 “……”
　　 “哎！这么大年纪了还往外跑……家里人怎么就这样放心呢？”
　　 “……”
　　 这个老女人好像说不出什么话，或者没有或者不愿说什么话。她停顿了一会，像是在犹豫，然后，也“哎”地一声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无穷的心思。
　　
　　 2、入冬不久
　　 入冬不久，第一次寒潮袭来，一场细雨过后就是北风。北风在树上、人家的房屋上吼叫了一天，地上就被封冻了。天上的云块渐渐变厚变黄，眼看就要下雪了。
　　 “看来是个寒冬啰！”王云生一早起来，打开门手扶门框望着天色自言自语道。转身在火塘里生好火，老伴的饭已经准备好了。吃饭时两老口开始安排：萝卜、白菜要挖进来了，这雪一封地，那些蔬菜就要冻坏……特别是还要多准备些柴火，要熬漫长的寒冬。
　　 王云生在上午忙完菜园里的事后，下午，他推着两轮车出门打柴。
　　 下午三点钟左右，王云生推了一满车在自己承包的林子里剔的树枝在冰冻的路上吃力地走着，当他一步一滑地要经过一道堤坝时，突然看到一个人从这个堤坝上倒载了下去。他马上放下两轮车奔了过去。
　　 这道堤坝高约四米，下面是结冰的瘦水堰塘，满塘的枯荷在水凝结的冰面上无力地摇曳着，北风将枯荷叶的残声从它们在伙伴之间或在冰块之上的反复摩擦中散发出来，是一种幽灵的悲哀。堤坝陡峭如削，封冻的坡面光滑无比，这人要是滑下去，不死也伤。王云生情知不妙，马上找了一个缓坡滑了下去。来到这个人的身边。
　　 这个人是倒栽葱摔下的啊！王云生一看到眼下的状况就心寒了：她简直比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还要“祥林嫂”！也是个老女人：衣服褴褛——那件又脏又破的藏青色棉袄多处开裂，露出棉花；棉裤也是补丁叠补丁的几乎看不到原样；头发稀疏而灰白；面色苍苍，颧骨高耸，眼睛深陷。一块脏兮兮的头巾甩到了一边。被扔到一边的还有一根竹棍，油光发亮；一个青花碗，已经破成几片。——这分明是个乞丐！
　　 这老女人躺在塘边被冻得硬梆梆的泥滩上，满脸是血，不断抽搐。他喊了几声，没有应；他去拉她，也没动……她已经深度昏迷了！不一会儿，只见脚腕上流出了鲜血，棉裤渐渐地在红……可见伤得不轻，不及时抢救，失血过多，再加上天寒地冻的，这位可怜的老人就会生命难保！乞丐也是命啊！王云生毫不犹豫地将她背起来，在冻得像玻璃板的泥滩上寻找有枯荷叶的地方落脚防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找到一个放塘水时挖的缺口手抠缝隙慢慢爬了上来。
　　 王云生也是上了你年纪的人，今年才从学校退休，背了一段路已体力不支。于是他把老人放在一个背风处后，迅速转身将两轮推车上的柴火扔掉推来，把老人放在车上推到了家。
　　 回家后一检查：老人的头部和腿部伤势很重，始终处于昏阙状态。不由分说，救命要紧！王云生要老伴给老人包扎了伤口换了衣服后，就从床上搬来一床被子，将她裹紧绑在车上，迅速赶往县医院……
　　 在县医院里，王云生一直守在老人身边，护理了三天三夜，直到她今天醒来。
　　
　　 3、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您可吓了我们呢！”
　　 “哎！不醒来才好呢！”老女人终于开口了。
　　 “您为什么这样说啊？”王云生感到诧异。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老人感到诧异。
　　 “是什么人重要吗？”
　　 “哎！我是活够了！”
　　 “您的家人不管您吗？”
　　 “家人……嗨……”
　　 “您的孩子干嘛？”
　　 “孩子……哼……”
　　 “您孤身一人？”
　　 “……”
　　 “您的家在哪儿？”
　　 “……”
　　 “您的名字啦？”
　　 “……”
　　 面对王云生一连串的审讯式问话，老人又渐渐地不说话了。她的头这时一动也不动，眼睛只是凝望着医院特护病房那白白的天花板，就像“祥林嫂”一样，也只是间或一轮，表情木木。他看不出她对他的救护有什么感觉，就好像他所救的人根本就不是她，或者是与她毫无关系一样，又好像他是对她犯了错误似的，那木木的面孔疑似板着的神情，让王云生大为不解。而从老人对答他的话语中，王云生也渐渐感到奇怪起来……
　　 这时候，医院又催交医药费了，王云生赶快出了特护病房。
　　 交款回来，他心里渐渐地酝酿出一个大大的疑惑：天地良心，我这次救人，该不会是遇到了“碰瓷”的那种现象吧……
　　
　　 4、这位老婆婆
　　 这位老婆婆现在性命算是无忧了，可是现在要紧的是连她姓什名谁都不知道，有没有家有没有家人也不肯说，这到底是怎么会事啊……王云生越想越觉得蹊跷，弄不好是好心惹来了麻烦，他无缘无故地救她谁也没有看见……如果老人出不起医药费，说出“碰瓷”的话来，自己申辩谁会信啊……想到这里，他马上给家里老伴打了一个电话，要老伴来医院一趟，把这位受伤老婆婆的那个布袋子带来。这个布袋子是在家里给老人换衣服处理伤口时从她的身上取下的。
　　 那天送老人到医院之前，他发现她的那个不知背了好多年的一个老棉布袋子里除了有几件烂衣服外，就是这一个纸色泛黄卷页了的日记本了。看来老人是识字的，这个日记本一定有她的秘密。只是那天救人要紧，没有来得及看……
　　
　　 5、老人睡着后
　　 老人睡着后，王云生打开了老人的日记本。可是，当他开本看到那日记本上虽很陈旧却俊秀端正依旧的钢笔字时，王云生非常惊奇：这是这位老婆婆的日记本吗？这位老婆婆看来都快80岁了，能够写出这样的字吗？这个日记本一定是她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但他又想：这位神秘的老婆婆为什么要带着这个日记本呢？这日记本看来跟她多年了，从日记本的样式和纸张质料来看，还是自己小时候读书时才有的……现在都该是古董了。
　　 不管怎样，王云生现在急需要弄清的是老婆婆的底细。不管这日记本是不是她自己的，既然她带在身边这么长时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于是，趁着被伤和虚弱折磨得很疲倦的老婆婆又昏沉沉地深睡时，王云生在灯光下仔细地读起她的那个日记来……读着读着，他又惊奇又激动，眼泪都出来了……
　　
　　 6、日记是自传体的
　　 日记是自传体的，里面写道，她是位师范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X县城中学教初中。一位追慕她的相貌和才华的教导主任和她结了婚；不久就离了。
　　 原来在那个强调出身的年代里，这位教导主任因为受到她的牵连，被警告要被开除职务了，他陷入了苦恼。她被斗回来，看到他那苦恼的样子，知道他正在进行痛苦地抉择。
　　 一天，他终于邀她到曲水河沿散步。这是个星期六的傍晚，也是隆冬的时候，晚霞血一样地洒在沿河的小路上，在寒冷里显得十分冷清。他们低着头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
　　 女人知道男人目前心里正矛盾着痛苦着，这矛盾和痛苦所面临的就是两条没有交合余地的路：要地主婆妻子就不要政治前途；要政治前途就不要地主婆妻子。她心里明白他不好向她提出如何选择的问题，因为当初选择她不是她的主意，她在反复犹豫是他对她信誓旦旦，连《上邪》都不知背了多少次。
　　 就本心而言，他也是深爱他的妻子的。他既想要他的前途，也想要他的妻子。但他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特别是贫农的儿子，父亲辛辛苦苦供他读完高中，又凭才能和政治表现而当了中学教师，还提拔为中学教导主任，总算跳出“农门”而跃入“龙门”了，眼下正是大显身手，勇进高攀的时候，谁知恋爱和婚姻给自己的政治前途带来了想不透摸不准的阴影……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焦虑。难道自己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吗？难道自己的政治前途就这样瓦解了吗？这个十分看重政治前途的年轻人心有不甘。在多次的轻重掂量后，还是产生了离开她的念头，但道德和良心又多次在内心里谴责他。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前途也是对父母的一种辜负……终于，在无解的两难问题上，他还是倾向了前途利益。
　　 尽管他意识里已经做出了选择，可是一看到妻子时，他就心软了，想说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因为他深知他的妻子深爱着他。妻子不仅相貌姣好漂亮，而且文才人品出众，在大学时候是校花，不是成分问题这个小小的县城怎么也把她要不来。而且更重要的是，妻子虽然从学历和文才上高于他，可是对自己却服服贴贴，生活、身体都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对公公婆婆也很有孝心。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不忍心向她开口提离婚的事。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今天上级领导再一次警告了自己的政治表现问题，说自己如果还是留恋小资生活、小资感情，不与地主阶级决裂，不仅职务难保，甚至……还有出“龙门”进“农门”的可能。一想到这里，他感到理性要战胜感情，前途和理想的梦不能就此破裂。所以他一再鼓励自己要坚强！坚韧！坚决！必须在领导考验自己的关键时候在关键问题上不能出偏差——就在今天，他必须完成命运的选择。于是，就特地邀她出来，执行他的使命……而之所以要邀到这个很少有人的僻静地方来，是恐怕她感情上不能接受现实而发生吵闹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他希望她对他有什么不满就在这无人处发泄，用任何方式发泄都可以：要打要骂任她——而且发泄得越厉害越好！他从思想上做好了让她充分发泄的准备，他甚至还认为，在这种无可奈何的困境里，只有让她充分地发泄，才算是他对她最有效的一种回报！
　　 可是，路走了很远，男人还是没有开口。他们又转回来慢步，转回来时，血色的余晖正照在他们的脸上。他又回头看了一下马上就会不成为自己妻子了的女人一眼，又转过了头，用手拍打自己的脑袋……
　　 “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说我也知道……”
　　 妻子平时就是这样称呼他的，这个称呼放在平时是多么地亲昵甜蜜。可是今天，他一听她这样的称呼心里就隐隐地作痛，而且神情也慌乱起来，原先预设了多次的那些话就被堵塞了，他只是“唔”“唔”了两声，仍然低着头。
　　 “我们还是离开吧！耽误了你的前途我也过意不去……”
　　 妻子这样说了。他偷看了妻子一眼，妻子的脸通红。他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漩涡，但还是“唔唔”地应付着。
　　 “明天……明天我们就办手续吧……”
　　 妻子说这话时，牙关是紧紧咬着的，他听得出她咬牙的感觉。
　　 男人听到他想要听的话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朝女人看了一眼。
　　 这时，女人没有往前走了。她在一棵岸杨下停了步，双手颤抖地扶在岸杨向河面上斜刺出去的枝上，面颊上的泪珠像断线的珍珠那样往下掉，泪珠掉在缓缓东流的河面上，马上没入河水流走了。
　　 男人也停步了。但他不敢向她看，他害怕再看一眼就会改变好不容易得来的结果。
　　 男人低头沉默着。可是，当他再抬起头时，女人的身影在惨淡的晚霞里渐渐地在消失，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女人的身影消失时，夕阳的余晖被无情的夜幕吞噬了！
　　 这晚，男人很晚才回家。
　　 回家时，女人的行李已经不在他们过夫妻生活的房间里了……他们夫妻生活了很长时间的学校工作房的书桌上，放着一纸女人签了自己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7、日记继续写道
　　 日记继续写道：女人离开她丈夫后就病了。
　　 她病得茶饭不思，但仍然坚持上课。直到一天，她倒在了讲台上，学生把她送到了医院。她在医院里简直手无分文，是一个叫王云生的学生发动同学捐款给她治的病。
　　 ——啊！是王云生啊！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错，就是这王云生！
　　 王云生看到这里，简直太激动了。命运真的就是既爱捉弄人又还成全人——自己直到退休之年都怀念在心而且一直在寻找着的恩师黄荷花老师难道就是她——这位看上去快80岁的受伤的像个乞丐一样，不，已经纯乎一个乞丐的老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