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前的一个傍晚，一轮巨大的夕阳正在坠下山去。富水河畔的百亩梨园里，梨花开的正盛。梨花丛中，一条弯弯的小路通向河边。路上并肩走着两个刚刚放学回家的高中生，男的叫孔先文，女的叫薛梨花。他们是高中里的同级不同班同学，这是放晚学回家时两个人无意中碰在了一起。他们是学校里的走读生，家乡就在河对岸两个毗连着的村庄：前夼和后夼。两个人边走边热烈地谈论着学习，离高考时间已经不多了。
　　 先文在班级里学习一直是前几名，梨花虽然也学习不错，但不如先文好。梨花有点求救似地对先文说，哥，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可我心里一点也没底，我希望你一定帮帮我。好吗？说完还歪着头看了先文一眼。
　　 先文把肩膀上滑落下来的书包重新背好，笑笑说，你以为我就不紧张吗？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比你好不到那里去，咱们还是互相帮助吧。再说，考试也凭临场发挥，你发挥好了，可能比我考得还好呢！
　　 你用不着那么谦虚，你在毕业班模拟考试中几次都是前几名，谁不知道？不想帮就算了。梨花说完把头一歪噘着小嘴不高兴了。
　　 先文微笑着说，你这丫头，我说不帮你了吗？还耍小孩子脾气。
　　 梨花脸上马上阴转晴，说，这还差不多，像个哥样。我晚上去你家里向你请教几个地理题，可以吗？
　　 先文顿了顿说，怎么不可以？
　　
　　 二
　　
　　 孔先文兄弟七个，没有姐妹，他排行第五。梨花家姊妹三个，没有兄弟，她排行第二。梨花母亲思儿心切，就找到十里外一个村半仙算了一卦。半仙说，大妹子，你命里该有儿子，可是不大牢稳。
　　 梨花娘急了，说，大仙，是真的吗？那可怎么办啊！没有儿子，家里就三个丫头片子，将来谁给俺顶家？大仙有什么好办法能帮帮我吗？
　　 半仙闭着眼沉默了一会，说，大妹子，你别急，办法倒是有。
　　 梨花娘看到了希望，忙问，什么办法？快说。
　　 半仙说，你往临村家里儿子多的人家拜门干亲吧。借借光，或许能有希望。
　　 梨花娘很高兴，给半仙留下了谢礼。
　　
　　 回到了家里，梨花娘就牵着二女儿梨花的小手找到了有六个儿子的孔先文家。
　　 先文的母亲与梨花娘不同的是儿子多了，没有个女儿总觉得不大完美。梨花娘这突然一来拜干亲，竟让她有点措手不及。开始，先文母亲不大情愿，说，有拜干姊妹的，也有拜干兄弟的，这算什么？我家五儿倒是跟你这老二年龄相当，可一男一女这合适吗？
　　 梨花娘眼里噙着泪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大姐姐，你就可怜可怜俺吧，俺三个闺女挑了这个长得好的给你，你就认个干女儿吧！
　　 先文娘面善心软，听梨花娘这么一说，早一把拉住她的手往起拽。边拽边说，他大婶，快不要这样，你这不是折杀我了，快起来，我答应就是了。
　　 梨花娘一把抓住先文母亲的手高兴地说，亲家，你同意了？说罢，忙把梨花往先文娘跟前一拎，对梨花说，快叫干妈！
　　 梨花很乖巧听话，张开小口甜甜地叫了先文母亲一声：干——妈！
　　 先文母亲高兴地抚摩着小梨花的小脸说，好聪明伶俐的丫头，看你长得多俊。
　　 先文母亲留下梨花娘两个吃了顿面条，就算完成了结干亲的手续。那年，梨花六岁。
　　 两个村庄挨的很近，两家相隔也不远，六岁的梨花便常常过来找七岁的先文哥哥玩耍。他们一起过家家，也跟一些小朋友一起玩泥巴，捉谜藏。有小朋友欺负梨花，先文就帮助妹妹揍那小朋友。见哥哥给自己出了气，妹妹咧着小嘴咯咯笑了。
　　 逢年过节，梨花娘还给小梨花拾掇个小提包，里面装上桃酥、饼干还有白干酒，让梨花自己来前夼看干妈。
　　 不久，梨花还真有了个弟弟。
　　 梨花有了弟弟以后，来前夼找先文哥哥玩耍的时间就不多了，因为她要在家帮妈妈照看弟弟。不觉就到了上学年龄了，俩人也分别在各自的村庄入了学。除了年节，梨花过来的次数就更少了。
　　
　　 三
　　
　　 晚饭后，梨花背着书包来到了先文家。先文家有所新盖的房子，是准备给他二哥哥娶媳妇的。每天吃完晚饭，先文就来到新屋用功。没有桌子，他找来一块木板当书桌；没有电灯，他就点来电石灯。无论寒暑，每天学习到深夜。先文给梨花找来一把凳子，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说，请吩咐吧！
　　 梨花甜甜一笑，说，你用词不当，应该是我说请教。她边说边从书包里把一个本子拿出来，翻了几页放到了先文面前，说，这个时区计算把我给弄糊涂了，怎么也转不过弯来。说完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先文一眼。
　　 先文看了看题目，说，像这种时区计算题，说难也不难，但是如果被它弄懵了还真是有点轻易转不过弯来。他边说边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分出24个时区。然后找出一个点作为基点，由此向东标出1到12作为东一区到东12区。标完数字，先文轻咳一声，用铅笔在图上指指点点说，举个例子吧：如果东一区是早上2点，那么东8区则是上午的9点，因为两者相差7个时区，时间也就是相差7个小时。法国巴黎在东一区，它的早晨还是星斗满天的时候，咱们的北京在东八区就已经是上午艳阳高照了。如果再向东过了日期变更线，时间还要减去一天。美国在这条线以东，所以他们那里比咱们要晚一天。这些都是基本的东西，只有把它搞清楚了，再去计算就容易了。你的明白地干活？先文学着日本话幽默了一句。
　　 梨花面如桃花，点一点头说，你讲的简单，明了，我听明白了。梨花扑闪着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先文浅笑着。先文也盯着梨花的眼睛认真地瞥了一眼。他过去总是不大敢看她，今儿这一瞥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觉得眼前的梨花早已不是哪个小时候被小伙伴打了就知道找哥哥的小丫头了。她分明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面色白里透红的漂亮少女了。他们的眼光碰在了一起，两个人脸颊都顿时红了，又几乎同时把眼睛低垂下去。
　　 梨花粲然一笑说，哥，你这个办法真好。她从心底深处钦佩先文哥哥。
　　
　　 四
　　
　　 经历了七月黑色的七八九三天，考生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但是，成绩没有公布之前，先文总觉得心里像是揣着只小兔一样惴惴难安。但是，除了等待也没有什么办法。
　　 八月初的一天下午，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来到了先文这个村子，一进村他就向人们打听孔先文家的住址。有人问他，你找他做什么？来人说，我是高中的老师，是来给孔先文报喜的，他考上大学了。村人一听说是喜事，就赶紧把他引到先文家。先文刚从苹果园干活回到家里，正在院子里洗脸，一看，来人正是自己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一见先文，就说，先文，你的成绩单下来了，你有资格填报志愿了，祝贺你！我看你的分数，觉得你被录取的希望很大啊！
　　 真的吗，李老师？太好了，先文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先文母亲请李老师进家坐下歇会喝口水。李老师说，不了，我还得去后夼一趟，也有个学生过了填报志愿分数线了。
　　 李老师走出院子十多米了，先文才从兴奋中醒过来，他急忙追出院子赶上老师说，李老师，我替你去送吧。
　　 李老师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先文拿着成绩单首先想告诉的人就是梨花。他三步并做两步，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后夼梨花家。梨花正在家门口的树阴里扇着蒲扇凉快。见先文哥哥急火火地走来，老远就站起来说，文哥，看你走的这么急好像有事？先凉快凉快吧。说着把蒲扇递给先文。
　　 先文接过蒲扇扇了几下，把成绩单递给梨花说，成绩下来了，我过了分数线了，老师说我被录取希望很大。刚刚我们班主任李老师亲自给送来了。你的下来了吗？
　　 梨花一听文哥过了分数线，而且录取希望很大，她便瞪大了眼睛高兴地说，文哥，祝贺你！但自己的成绩还不知道，梨花的脸色马上又凝重起来。按说，学校距离这里也不远，如果老师来送成绩单的话也该到了；没有来，就说明自己的成绩可能不够分数线，意味着自己落榜了。她低声说，老师没有来。
　　 先文说，李老师说，各班主任都是亲自给过线的学生送成绩单，你们村我们班的肇一民也过了线，李老师也去给他送了。你们村还有谁和你一个班级？
　　 郑美丽。
　　 我与你一起去跟她打听一下，她知道成绩了没有。
　　 也好。
　　 梨花与先文一起去了郑美丽家。美丽的妈妈说，美丽去她姐姐家了，得两三天后才能回来。还说，美丽也没有接到成绩单，老师也没有来过。
　　 告别了美丽妈妈。先文说，咱们去学校看看吧，反正也不远，去问问老师不就知道了吗？
　　 梨花说，好吧。
　　 先文走路快步如飞，梨花小跑似地跟着。到了富水河大堤上，梨花已是气喘吁吁。她说，文哥，我又不想去了。
　　 先文说，过了河就不远了。
　　 梨花说，咱先在这树阴里歇歇吧。我是想，去了，如果我过了线还好；但是如果没过，那多丢人啊！
　　 先文说，有什么丢人的！
　　 梨花从身边拣了一块小石头往清澈的河水里扔下，"扑通"一声，河水顿时掀起了层层涟漪。梨花心事重重地对先文说，文哥，我说不去就不去了，咱俩在这里坐会吧，等你上了大学，咱们在一起坐的机会就不多了。我能考多少分数，在我考试完了后大体上就心里有数了，我没过线是一定的了。
　　 先文说，才不一定呢，说不准你比我还考得好呢。别这么悲观好不好！
　　 梨花说，咱不说这些了。文哥，我有句话想问问你，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梨花欲言又止，望着眼前的河水发呆。梨花看见水里有几只小鱼在快乐自由地游动着，心生羡意。她想，人活着怎么这么累啊，还不如这鱼儿，它们多自在啊！
　　 先文见梨花又不问了，就打破沉寂说道，想什么呢？
　　 梨花说，以后再说吧。咱回去吧，文哥。
　　 两个人一起下河堤。在河堤半腰处，梨花打了个趔趄，多亏先文在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才不致跌倒。但是，梨花还是"哎呀"一声蹲了下去。梨花说，脚崴了，现在疼得厉害。先文蹲下身子给梨花的脚做按摩。梨花说，别碰，疼啊。
　　 先文一时手足无措。
　　 梨花说，文哥，你扶我回家吧。
　　 先文说，好。
　　 梨花挪了一步，说，脚不敢着地，很疼很疼的。
　　 先文看见梨花额头上满是汗水，就有点心疼。这个平时见了姑娘脸都发红的小伙子也不知道从那里来了股勇气。他说，梨花，我背你吧。
　　 梨花有些害羞地说，让人看见了多不好啊！
　　 先文说，你的脚崴了，现在不能走路，你说怎么办？来吧，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文把梨花背回了她的家。梨花母亲去把村医生叫来看了。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先用井水冷敷几个小时，再改为热敷，去我那里拿瓶子药水一天喷两次，这样子坚持个半月十天就能消肿，慢慢就可以走路了。
　　 先文走出梨花家门时，已经暮霭低沉，黄昏降临了。
　　
　　 梨花的成绩终于下来了，总分数离填报志愿资格线差了22分。那天，先文去看她，梨花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成绩单上，把张成绩单都洇湿了。先文安慰她说，妹妹，别伤心了，其实，你的成绩非常接近分数线了，也就是一道题的事，没有发挥好罢了。你应该树立起信心，再回母校复读一年，明年说不定考个好学校呢！有古人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存。就是这个道理。
　　 梨花说，我听你的。文哥。
　　
　　 五
　　
　　 又是一个月后，先文接到了省城建筑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天就是学校规定报到的日子，他明天一早就得到县城转乘火车去省城了。晚上，先文父母亲及兄弟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为他饯行。梨花在家里吃了晚饭就慢慢走着来到了先文家，她的脚刚刚可以慢慢走路。梨花文雅地坐在炕上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满腹心事的样子，只是偶尔看一眼先文。九点未到，梨花对干妈说，干妈，我得回去了。
　　 先文母亲对先文说，先文去送送你妹妹。
　　 先文打着手电，两个人一起出了家门，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就到了村外那棵大楸树下，约定好了似地停下了脚步。梨花说，文哥，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去火车站送送你吧。
　　 先文说，你不必去了，三哥帮我把行李送到火车站办理托运，我随身也没有带多少东西。妹妹，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在家里休息吧。妹妹，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不要泄气，不是母校也给你下了回去复读通知了吗？回去复读一年吧，明年你是大有希望的。
　　 文哥，你就放心吧，我会勤奋努力的。还希望你继续帮助我。
　　 没有问题。你如果需要文哥，我又能做到的，只管给我写信。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先文进入大学校门就是一个月了。他已经很快适应了课堂、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他们八个同学住一间屋子，里面放了四张上下铺木床，小屋里满满满当当的。
　　 这天晚上，宿舍熄灯后，一轮明月把清辉从窗玻璃上泻进屋里，洒在先文的脸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先文有点想家了，也想念梨花。在高中的时候，因为经常见到她，他就没怎么想她。现在他们相隔千山万水，还真有点思念。
　　 刚入学，安顿好，他就给父母去了信报了平安。他也想给梨花写封信，但是，他听梨花说她家跟村干部有矛盾，起因是她爸爸为生产队做事受了工伤，导致身体严重残疾，又恰逢农村包产到户，梨花家就没有人管了。梨花家的顶梁柱倒了，全家六口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她母亲也是个药罐子，没有办法就去找村干部讨说法。村干部就用拖字诀对待。梨花娘就去乡、县反应情况，甚至省里也去过，但是问题更加复杂了。他们家把各级干部都得罪了，日子就更难过了。村干部防备他们家就跟防贼一般。先文这么犹豫着，不觉就是一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道梨花现在是不是回母校复读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