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大雾，老陈撵牛回家，脚下的路在浓雾里断了头，待其向低处行进数十米，越过浓雾，不远处村子里闪烁着几处灯火，像年迈的生命，孤单而又风烛残年，在雾中，在微风里，随时都可能断气熄灭。
　　 老陈心里装事，脚便由着性子走，踩坑涉泥潭，一不小心，跌了个狗扑爬，摔成了泥老汉，家犬见主人摔倒，从前方奔了回来，立在老陈身旁，嗷嗷叫唤。老陈抬头远眺，雾成了水泥板，一下子使得陈家村和梁子上之间一马平川，两个村子都落户山顶，雾将两座大山拦腰截断，老陈看到梁子上一片灯火通明，眯着眼都能瞧见那发光缩小版的太阳。
　　 村里人都习惯称呼梁子上是城，而陈家村才是真正的村。
　　 老陈拍了拍身上的湿泥，起步吆喝着黄牛回家，家犬成了帮手，围着黄牛转圈，仿佛怕牛走岔了路。回到家，将牛关进圈，老陈对婆娘说，你去叫叫村里的男丁，今晚开会，婆娘放下手中的簸箕，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说，小娃子也叫？老陈不耐烦，叫！都叫！
　　 村里有间木房，是个祠堂，不仅是供奉仙逝长辈的地方，同时也是陈家村开会共商大事的场所。老陈扒拉了两碗苞谷稀饭，嘴里嚼着腌制的蒜头，起身往木屋走去，木屋在村东头，老陈家在东南角，相距不出百米。婆娘在身后叫唤，你换身衣裳再去。老陈斥责，讨媳妇还是咋的？讲究啥！老陈到的时候，屋里头挤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老的小的，全是男丁。天还没有黑，木屋里还能见点光。老陈瞅了瞅眼前有些模糊的二狗，去！把煤油灯点上，蹲在神龛下的刘福德说，点个球，一滴油都没有！二弟福平接嘴，老陈，你叫我们来是有啥事情嘛？下地回来我饭都还没吃，有啥事你赶紧讲，我好回家吃饭。老陈咒骂，你着急个球，晚些饿不死你，接着说，福高死哪儿去啦？屋里不知那个旮旯冒出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啥事？他接着骂道，你个狗日的没吃饭啊？去，把你家卖的蜡烛拿两支来，这黑灯瞎火的没点光亮，说话就和放屁一样熏人不伤心（上心），哪个憨狗日的要是放屁了，还能借光往外跑。
　　 钱谁出？老子明天来结账！老陈的话刚落地，就有个身体擦着他往门口挪，老陈转身就是一脚，给我麻利点！
　　 刘福高拿来四支蜡烛，并一起点燃，分放在木屋的四个角落，顿时照亮了整件木屋，连影子都模糊了。
　　 老陈站在神龛前，面朝门口，村长形象被光拉的老高，连影子都遮住供奉在神龛上的先祖牌位，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他。老陈清了清喉咙，扫视众人，知道我为啥叫你们来吗？这话一说出去收到的是一个个摇的像拨浪鼓似的脑袋。刘福平扯嘴，吃饱了撑的，一干人大笑，连小孩都没放过这取笑村长的大好机会。老陈大骂，你他娘的屁眼里屙不出一坨好屎，接着自问自答，知道梁子上晚上用啥照亮？那是电！人家用电用了两年了，咱陈家村还在用煤油，两疙瘩不在一块，也隔不着两里路，你们这帮屎球球不羡慕眼红？刘福德接话，眼红有啥用？政府不出面，我们还能用身体把电导过来？陈智原来不是讲过，外国不是有个叫啥的神经病科学家用风筝接雷电嘛，咱干脆也这样干，说不定还真能用上电。老陈转身，手在供桌上一拍，想办法，陈智搭话，要通电，就得电线杆、电线、电源，哦，还要一个变压器，这些东西去年不是和乡镇府交涉过了？到如今政府不解决，咱农民有啥办法！老陈又往桌上一拍，想办法，饱满浑厚的话掷地有声。刘福平站起来，眼睛在满屋子人的身上溜来溜去，最后停在老陈身上。马家沟早就通电了嘛，现在好像是和梁子上共用一项电，先前的电线杆、电线这些东西都搁放着没用呢，要是可以和马家沟商量，借来用用，倒是可以解决电线杆、电线的问题。陈智斜了他一眼，说，马家沟七八成都是苗子，以前用的电线杆、电线都是从别村抢来的，就连现在用的电也都是强行从梁子上接来的，咱们村没有人与马家沟沾亲带故，没往来不相识，恐怕刚提到电线杆的事就会被轰出来。众人听到陈智的话后眼里的精光一下子没了影，一个个低头叹气。老陈又是一拍，想办法！立马有人吱声，秃头家婆娘不是那。。。那什么嘛，李家寨十成都是苗族，同族一家亲不是，要是能让秃头给他婆娘说说，再求她婆娘给娘家人说说，李家寨如果能答应帮忙替咱们村和马家沟商量商量，说不定能搞成，老陈听后再往桌子上狠狠一拍，好办法！
　　 秃头姓陈，大名叫陈伯忠，因头发稀少，头顶太阳还能反光，别人便起了个外号——秃头。此时他正蹲在门口，头低着，却都能感觉到一双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缓缓地抬起头轻语，我试一试。
　　 陈智又泼冷水，人家愿不愿意帮忙都不知道，就算答应帮咱忙，能不能搞定还是一回事，再说，就算电线杆电线能弄到，又去哪儿弄个变压器？再说别的哪个村愿意让咱们接？头脑发热可解决不了问题，政府不出面，我看用电估计还得等到猴年马月。刘福德哼哧，靠政府那帮怂玩意儿，那咱们都吃屎去吧！咱纳粮交税养着一帮孙子，只长膘不干事，你看他娘的一个个比咱圈里的猪还要肥，可又为咱农民干了啥事？陈智纠正，那只是个别人的作风问题，不能以偏概全，咱老百姓不都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方才翻了身？我们虽然穷可不能忘本。福德哥，你说是这个理不？刘福德讥讽，咱俩不同，你是共产党员嘛，我是老百姓，不一样，不一样。刘福平站起来大骂，你个狗日的这么相信他们，那你去求他们帮咱村弄个变压器啊！陈智打断他，我是相信政府不是相信他们。不是他娘的一个意思？不是一个意思。那你说说政府为啥不出面为咱村解决点实事？政府有政府的难处！啥难处？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说个球！
　　 好了，都他娘的闭嘴，祖先都快给你两个怂球吵醒了！老陈说。不就是用个电嘛，政府不出面解决咱们的困难，咱不能自己处理？办法都是人想的，长着个脑袋就要发挥它的用处嘛，不要遇到一点困难就缩头缩脑的成了孬种！先前那谁的提议就很不错。老陈看着秃头笑着说，伯忠侄儿，咱们村都眼巴巴的看着梁子上用了两年的电了，这一到晚上啊，家家户户那煤油灯像萤火虫一样，巴掌大点的地方都照不亮，寒掺祖先啊。要不你回家就给你婆娘好好说说，望她娘家人帮帮忙。秃头蹲在地上不吭气，只是点了点头。
　　 大寒追随着立春一步一步走向除夕，走到第五天的时候，陈家村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下的很大，落下来的时候被风吹的到处乱窜，纷纷扰扰，半天功夫，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同时迎来的还有李家寨浩浩荡荡不下二十人的队伍，他们踏雪而来，脚印在身后延伸，望不到头，不过谁都知道，这一窜脚印是从李家寨开始的，到他们陈家村结束。领头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立在老陈跟前，豪气云天的说，走！我领你们抬电线杆、扛电线去。老陈望着他身后的一帮汉子，试探着问，真是去商量？壮汉肯定回答，那还用说！
　　 响午十分，壮汉和一干苗族兄弟在陈家村吃饱喝足后，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着往马家沟东倒西歪的挪着，老陈带着陈家村的几十个庄稼汉在后面跟着，他们手里有的拿撬棍锄头，有的拿绳子布带，队伍之浩大连路上的雪都被踏成了黑色。老陈说，都赶上以前贫下中农成群集队揪地主老财时壮观了。陈智紧贴着老陈往前走，瞅了瞅一地纷乱的脚印，皱着眉说，就怕出事啊。
　　 路上的雪被前面的人踩成了冰块，湿滑的脚使不上力，老陈一个趔趗，慌乱之中一把抓住陈智的肩，摇晃了好几下，方才在陈智的帮助下站稳。老陈一嘴酒气的说，否看你我同辈，年纪小如我那死去的娃，却一点魄力都没有，丢了年轻人的那……那股劲。
　　 马家沟与陈家村相距不足十里，而队伍却愣是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见到隐藏在雪里的马家沟，两处地势相差不大，全部都是山路。山路崎岖，大半往天翘，小半往低垂，这一翘一垂使走路就得多付出力气，到马家沟的时候，大半人都醒了酒，不再东倒西歪，老陈往地上啐嗤一口，似乎想把剩余的酒劲都给吐出来，脚踩着软绵绵的雪，走到队伍前面，手搭在壮汉肩上。队伍前面立着两只狗，眼里凶光森然。老陈说，兄弟，你想咋和他们商量？壮汉嘿嘿直笑，手往身后招了招，走上来两个大汉，从腰间掏出两把火药枪，对着前面两条凶狠的狼狗，没有一丝犹豫扣响了扳机，砰砰两声枪响伴随着狗的惨叫，两条狼狗应声而倒，霎时眼里便没有了生气，血雪相融，红了一滩白。
　　 老陈惊呆了，搭在壮汉肩上的手不停的抖动，嘴张的大大的足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眼里浸满了见鬼的惊恐，陈智上前碰了碰他的肩，却仿佛瞬间吸干了他的力气，身体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陈智扶他，而他软成一滩肉泥，扶不成了人形。壮汉见状，伸手抓住老陈的后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雪浸湿了他的屁股，看上去像穿着裤子屙了一泡尿，老陈在壮汉的手中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陈智揽住他的腰，半抱着将他立在跟前。壮汉抬手在老陈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巴掌声响亮而清脆，不像是打在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陈智狠声质问，你打他干啥？壮汉指着丢了魂木讷的老陈，老汉吓傻了。接着又是一巴掌，老陈清醒了过来，挣开陈智揽在腰上的手，抬起颤抖的厉害的枯臂指着壮汉，你干啥打死人家的狗？壮汉说，人到礼炮响嘛，这是礼仪。老陈望后倒，陈智伸手扶住，瘫软的身体靠在陈智的身上，嘴角直嘀咕，完了，完了…….
　　 壮汉转身吆喝，都他娘的傻了？赶紧撬水泥棒子去！
　　 马家沟早年没用的电线杆往梁子上的方向一根根的以差不多相同的距离伫立着，水泥裹成的棒子耐久，风吹日晒好几年，还是依然挺立。没用的电线杆一共有七根，队伍自动分成七拨，每根电线杆子下面都有七八个人，对着电线杆就是一通撬、一阵刨，无垠的雪地里点缀着几撮黑点，黑点动作迅速，麻利敏捷，一会儿工夫七根电线杆全部放倒。一人从梁子上过来，一人从马家沟走去，他们相遇，电线就被卷成了一圈收起来，每根电线杆一头四人，用绳子把撬棍捆在两端，锄头架在撬棍两端，八人一声吆喝，电线杆离地，缓慢地向陈家村飘去。
　　 老陈坐在雪地里，两只眼睛呆滞地看着马家沟，他全身湿透了，额头的冷汗咕咕往下掉，放在膝盖上的手像抽风一样抖动的厉害，和他一起的还有陈智、壮汉、两个手持火药枪的苗族兄弟。陈智在老陈身后走来走去，时而低头蹙眉看着地上斑驳的雪，时而抬头看看马家沟，侧耳听听里面的动向。壮汉的手背负在身后，身体重心移在左脚，右脚脚尖轻轻的有规律的踩踏着雪，唇角下拉，看上去阴险而又桀骜不驯，两个持枪汉子将枪插进腰身，从身上拿出一把匕首，正剥着两条死狗的皮。时过午后，雪并没有化，也没有再下，一切安静而又祥和，好似一个静美的白衣女子。冬天总会过去，春天也总会到来，至于过了冬春天是否名副其实还是两说，不过有期待是件好事，但凡好事大都不成双，总会落单，落单总免不了孤独，而期待也总是在孤独中死去、消亡，如此便是一个循环。
　　 寒风钻进老陈湿透了的衣服里，无情的啃食着他的体温，他哆嗦着，像得了癫痫的患者。电线杆往陈家村的方向飘着，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小，他猛烈地从雪地上站起来，揉了揉被冻的麻木的屁股，毅然决然大步流星的走向马家沟，陈智上前拦他，大呼，你想死也得挑个时辰！现在去有什么用？！老陈嘀咕，先斩后奏亦可亡羊补牢，斩了不奏欺天瞒地哩，要出事啊。陈智的下巴往前撸了撸，还用的着你上门？老陈往前看，一颗颗凶神恶煞的脑袋从沟子里冒出来，他们手持棍棒、杀猪刀、菜刀，咒骂着向老陈几人奔袭过来。老陈愣在原地，陈智拽着他往后退，壮汉上前，老陈和陈智顺势藏在他的身后。他的头一歪，持枪兄弟朝天砰砰就是两枪，前面窜动的脑洞听到枪声愣了片刻，接着有往前奔，壮汉叹骂，真他妈的不怕死啊，往脚跟前打！两位兄弟将枪口朝下，定在窜动的人群的前方约十米处的雪地上砰砰又是两枪。雪泥四溅，形成一道瞬息屏障，脑袋们终于不动了，站在原地一个个面露凶相，手中的棍棒、杀猪刀、菜刀在空中不停的挥舞，骂爹操娘声此起彼伏，声势震天，却再没有人往前挪动一步。壮汉对此颇为满意，接过身旁兄弟手中的火药枪指着前方，左右摇晃了两圈之后定在提着杀猪刀的汉子身上，微笑着说，信不信老子一枪弄死你？汉子不再挥舞手中的杀猪刀，叫骂声停止了，而老陈却尿了一裤子，又一次瘫软在陈智身上，尿臊味熏人，陈智重重地往雪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壮汉像个训话的将军，提着枪踱着闲碎的步子散步般在人群前幽过来走过去，他大声怒斥，谁他娘的想死就往前，老子一定成全你，脑袋们没动，安静的站在原地，像一群吃了败仗的士兵。壮汉嘿嘿一笑，这就对了嘛，几根水泥棒子而已，犯不着拿命玩，再说都他娘的从别处抢来的，还真当是自己的了？站着茅坑不拉屎，给别人用也是积福积德嘛，提杀猪刀那兄弟，你说是这个理不?杀猪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接连做了好几下刺杀的动作，磨牙狠齿的说，都他妈的是土匪，脸早就揣裤裆里，还有脸有皮的教训起咱来了，不声不响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抢走，打死咱村的两条狗，剥了皮还想吃肉，当我马家沟是贪生怕死之辈啊？我还就把话放这了，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别说就两把土匪枪，就是他妈的抬着大炮来今天你们也别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