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知味集:酸甜苦辣(散文)
一、酸
北方人嗜酸,酸菜面、酸菜鱼是他们的美味。前几天在郑州,请朋友吃饭,主食点了一钵酸汤面叶,滋味甚好,宾主两相欢。北方人口味偏酸咸,南方人更喜欢甜辣。南糖北醋这个说法不知道可不可以立得住脚,山西老陈醋倒一直是四大名醋之首,稳居宝座。
南方也有醋,镇江香醋、福建永春老醋、阆中保宁醋。南方的醋,酸中带香,口感微甜。甜是南方滋味的底色,小桥流水人家,青花瓷小盏盛不动苦辣酸咸。
北方人吃面,能搁半碗醋。有回在外用餐,一太原朋友用醋泡蛋炒饭,把我镇住了。
我不喜欢醋,受不住那股酸。有回吃西红柿捞面,咬着牙在碗里倒了几勺醋,呼拉拉吃完,还喝干了汤,自此开始吃醋。
男人不吃醋则已,吃起来,比女人醋劲大。
醋之酸,汪洋肆意,顺着喉咙,直下肠胃。柑子也酸,那酸却热情似火,从口腔散发,直冲脑门,然后绕头三匝,再酸遍全身。我家庭院中曾栽有一株柑子树,小时候嘴馋,没等柑子熟透就摘下来吃,常常酸倒了牙,吃饭时咬不动豆腐。
酸菜酸、柑橘酸、醋酸、梅酸、酸奶酸、酸枣酸,都是酸,但酸得大相径庭、滋味不同。酸之味,在我口中,酸菜第一,酸菜之酸又纯又好。
我老家也有人做酸菜。小孩子蚊叮虫咬,大人从酸菜坛里取一点酸菜汁擦上,祛痛止痒效果很好。
中国人用白菜腌渍酸菜的历史颇久,《齐民要术》一书有详细介绍。东北自不必说,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宁夏、内蒙古等地,到了冬天,酸菜经常是餐桌的主角。陕西安康民谣曰:“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酸味已是日常饮食的重要组成部分了。
我以前会做酸菜鱼,这两年和文艺太亲昵,厨艺吃醋了,已经烧不好那道菜。
除了酸菜之酸,梅酸我也喜欢。近来常望梅止渴,望金农画在宣纸上的梅子止精神之渴。金农的梅子,吴昌硕的枇杷,齐白石的白菜,张大千的樱桃,是我眼里的水墨四绝。
安徽安庆迎江寺博物馆有件宋代瓷塑:三老尝醋。一口硕大的醋缸,苏东坡、黄庭坚和佛印禅师,一僧二俗,敞胸露乳,各以手指蘸缸中醋尝之,同样的酸,不一样的表情。
一味有百态,有人酸得皱眉,有人酸得眯眼,有人酸得咧嘴,有人酸得龇牙,有人酸得面无人色,有人酸得一脸动荡,有人酸得倒吸凉气,有人酸得大吐舌头,有人酸得点头,有人酸得哈腰。
酸常常与穷在一起,旧时称迂腐穷困的读书人为穷酸。自古人穷被人欺,王九思《曲江春》第二折:“这里有一位客饮酒,不许穷酸来打搅。”冬心先生梅子画上如此题跋:
江南暑雨一番新,结了青青叶底身。
梅子酸时酸不了,眼前多少皱眉人。
与梅酸相比,为生活逼迫得整天皱眉人的心酸是真酸。
心酸是天下至酸。
还有一种酸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二、甜
粤菜与苏帮菜偏甜,吃惯了川菜、鲁菜、豫菜、徽菜的舌头未必消受得了。去广东,见当地人在肉羹里放糖,我吃了几口,大叫投降。南方人喜欢甜食,岭南的大街小巷有不少甜品店,生意兴隆。香港的甜品店有排长队的场面。马来西亚的街边有很多卖炸香蕉、榴莲泡芙、各种口味的刨冰、西米露、糖水的摊点。
汪曾祺说:“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连用两个感叹号,汪先生感受深也。
无锡没去过,无锡菜没吃过。包子肉馅放糖,想想就没有食欲。
喜欢甜食的,以地域论,南方比北方多一些。以性别论,女人比男人多一些。以年纪论,老人与小孩多一些。我外祖母六十岁后爱吃糖,逢年过节,母亲准备的礼物里总少不了红糖。
有人说喜欢甜食的人性格软弱。难道嗜辛辣苦咸的人就刚强勇敢?我小时候嗜甜如命,从胶切糖、小桃片、云片糕、酥糖到蜜枣、茯苓饼,无所不爱。睡觉之前还经常含一颗糖在嘴里,乳牙尽坏。换齿过后,也就不敢多吃糖果了,外在的原因也是口味的改变。
我吃过最奇怪的糖是松针糖。冬天,松针上生岀绿豆大小的白色结晶物,甜甜的,有脆奶糖的口感。老家还有一种甜品,叫芽子粑,奇甜,贪多必腻。
甜味能让人放松,寻得一丝悠远清闲。甜品几乎都带一股香气,甜在嘴里,直上心头,甜可以消解沮丧和焦虑,可以冲淡烦躁与不安。有些甜品入嘴令人无法抗拒,眷恋难舍。譬如一种叫江米条糖的甜点,秋冬的夜晚,边读书边吃,经常吃完半斤还意犹未尽。
一个人偶尔需要有一点甜的心境。平日里散淡恬静,拈花微笑,差不多可以算作“甜的心境”吧。我过去说过,中国文化的三味——茶味酒味药味,现在看来,还得加上烟味与甜味。才子佳人的小说,花间词派的作品,底色甜腻或甜而不腻。
常常有个胡想,如果诸子百家思想产生的年头,甜文化已经成熟,那么,老庄孔孟的竹简木牍加入这甜味,或许我们文化底色会有所改变。
东坡嗜蜜。陆游《老学庵笔记》云:“一日,东坡与数客过之,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类,皆蜜渍之,每多不能下箸,唯东坡亦嗜蜜,能与之共饱。”据《避暑诗话》载:苏东坡还自酿过蜜酒,可惜蜜水腐败,喝过的人拉起了肚子。
我以前也嗜蜜,现在喝了心里作呕,好久不敢吃了,百思不得其解,真是怪事。人生多苦,实在该多甜它一甜的。
三、苦
瓜豆两个字我喜欢,乡野味道藏着一丝谐趣。周作人有本随笔叫《瓜豆集》,书名极好,屡屡让人心生夺美之意。
我爱瓜,冬瓜、西瓜、南瓜、丝瓜、节瓜、青瓜、白瓜、茄瓜、毛瓜、瓠瓜、蛇瓜、佛手瓜、番木瓜、云南小瓜,都蛮喜欢,唯独不待见苦瓜。
我的家乡没有苦瓜,这些年回乡,经常在菜市场遇到,是外地拉过来的。岳西的老百姓有人学会吃了,据说菜农也有种的。有一回在朋友家,看见了苦瓜炒蛋,但我没伸筷子。可能早些年吃苦太多,如今连苦瓜也不敢吃了。带苦字的菜肴,我喜欢苦笋。苦笋可以凉拌、煮汤、素炒,用来炒腊肉最美味。苦笋炒肉,肉不肥腻,笋不寡油,此时苦笋之苦,也非一味苦,而是苦后有甘爽。
周作人在北京八道湾的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改为苦茶庵,人称他苦雨翁,不离苦味。但周作人并不喜欢苦。《关于苦茶》一文中他说:“味太苦涩,不但我不能多吃,便是且将就斋主人也只喝了两口,要求泡别的茶吃了。”
给胡适的信又这样说:“老僧假装好吃苦菜,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周作人喜欢的是甜食:蜜麻花、酥糖、麻片糖、寸金糖、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松子糕、蜜仁糕、橘红糕、松仁缠、核桃缠、佛手酥、菊花酥、红绫饼等等。周作人写起这些甜食,下笔粘稠仿佛糖稀,包裹着这些甜品。
不喜欢苦味,喜欢苦字。以前住的附近有个地名叫“苦菜湾”,因为喜欢这个名字,我去过不下十回。“苦菜湾”的风景,底色是苦的,苦得茅草潇潇,苦得苦菜成丛。想起小津安二郎的日记片段:“春天在晴空下盛放,樱花开得灿烂。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只感到茫然,想起秋刀鱼之味。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清酒带着黄连的苦味。”
苦与甜之间,关系微妙,苦的余味是甜,很奇怪。譬如苦丁茶,喝过之后有回甘,是我夏天常喝的饮品。即便喝中草药,嘴里也有苦尽甘来之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的层次比甜要高,卧薪尝胆比睡下吃糖来得艰难。说一个人睡在蜜罐里,表面是称赞他享福,骨子里何尝不是嘲讽。世间没有“吃得甜中甜,方为人上人”的话。在我们中国,吃苦耐劳,一直是高尚的品质。
有朋友身体不好,进入夏季后,胃口下降,不思饮食,并伴有低烧,体乏疲倦,医生说那是苦夏。有人苦夏,有人悲秋,有人春困,有人畏冬。
世间万物,利于人的,往往苦在其中,良药苦口可治病。
苦一味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避苦趋甜是人之常情吧,总不能让大家都去学习勾践。卧薪尝胆之类,我干不来,也干不了。
胆之苦,是剧苦,尝过一次,苦得舌尖发麻。
有一次去朋友家玩,他请我喝不放糖的咖啡,入口清苦,哭得贫乏,苦得悠远,苦得孤帆一片日边来。
四、辣
有人年轻时喜欢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后来专门去吃,说:“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革中,火宫殿墙上出现了这样的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味觉太具私密性。有人嗜甜如命,有人自找苦吃,有人炒菜,总要放一点辣,丝瓜汤里也飘着红辣椒。曹植给杨德祖写信说:“人各有好尚,兰荪蕙之芳,众人之好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逐臭之夫亦见过不少,有朋友满大街找臭豆腐吃。前年在黄山开会,晚饭时,酒过半巡之际上来一盘鱼,大家纷纷下箸如万桨齐发。我夹起一块,刚入嘴就吐掉了,对身边人怒骂,真不像话,坏臭了,还给我们吃。那人笑笑说,这是徽州名菜臭鳜鱼,吃的就是那股臭。闹笑话了。据说臭鳜鱼制法独特,食而得异香。异香没吃出来,怪臭倒有体会。我口味清淡,不要说苦臭之味,即便辣过了头,甜过了头,也招架不住。
祖父吃辣,辣椒面拌辣椒酱,桌子上还放一盘盐辣椒。父亲吃辣,一碗辣酱三天吃完。我见过几天不吃辣,食不下咽、寝不能眠的人。
去年春天在北京,徐迅兄请饭,有一道芥末凤爪,把半桌人辣住了。甲乙辣得咳出声。车前子说他不怕辣,艺高人胆大,吃了一个,辣得半天没说话。我好奇,尝了一个,一股奇辣毒辣剧辣,从舌尖轰炸到整个口腔,一头窜进鼻孔里,跟着弥漫到头颅,波涛汹涌,整个脑袋瞬间蒙掉,眼前顿时模糊。
知道芥末很晚,是吃生鱼片时候的事。生鱼片要和芥末搭配,吃龙虾也要蘸一点芥末。有朋友说:没有芥末我就不会吃龙虾!我吃龙虾居然不要芥末,他视为咄咄怪事。他吃龙虾非要芥末,我觉得岂有此理。
辣性除了助消化、开胃之外,还有祛湿之功效,这大概是川人湘人喜欢辣椒的地域原因。像成都重庆那些地方,很少看到太阳,天很压抑,饭菜里放一点辣,可以把忧郁的东西排泄掉。
辣能去腥膻,烤羊肉串、烧牛肉、红烧大肠之类非得放一点辣椒粉不可。这时候辣被腥膻中和了,辣是功成身退的大将军,羊肉牛肉大肠丰腴滋润。吃一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是我们,辣出了大境界。
辣这种味道,不可能被其它味道征服。伟大的人物是辣椒或者芥末。秦皇汉武是辣椒,唐宗宋祖是芥末。
辣味是阳刚之味吧,湖南人喜欢革命,有人归功于辣椒。云贵湘三地把辣椒称为“辣子”,有亲昵之心。江浙人叫辣椒做“辣货”,是远离的意思。
酸是调皮伶俐的童子,甜是丰腴滋润的佳丽,苦是死心塌地的仆人,咸是独望春风的少妇,辣是意态潇洒的大汉。辣味之动人,在激;酸味之动人,在诱;苦味之动人,在回;甜味之动人,在和;咸味之动人,在敛。辣味的激,激得凶,一进口像刺入舌头,勇猛如岳飞“枪挑小梁王”。酸味入嘴也像刺入舌头,但到底刺得慢,仿佛美人舞剑。
我现在喜欢做一道辣菜——干煸辣椒,从一朋友处偷来的手艺。在安庆时,经常买一点柿子椒,去籽,洗干净后,用刀平拍,入油锅,放酱油若干,滋味卓越,是极好的下饭菜。可惜合肥菜市场卖的辣椒味道太辣,此菜久荒矣,偷来的手艺快还给人家了。
1、北方人嗜酸,南方人喜欢甜;苦与甜关系微妙,苦的余味是甜,苦尽甘来,是口味,也是生活味;辣,是阳刚之味。
2、总结:酸,是调皮伶俐的童子;甜,是丰腴滋润的佳丽,苦,是死心塌地的仆人;咸,是独望春风的少妇,辣,是意态潇洒的大汉。
3、从舌尖上品出酸甜苦辣的人,才是真正会享受生活的人;生活需要丰富多彩,也需要品尝酸甜苦辣!
4、阅读,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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