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海又发怒了。所有船只都开进了避风港。只有水线连的01号海上作业艇，还在码头旁摇荡着，准备出航。战士们各就各位，听着广播里的气象预报：风力六到七级，阵风八级……上级有指示：通往前沿小岛海螺岛的海底电缆发生了故障，必须立即抢修，保证迅速通话。战备大事，岂容半点延误？现在，他们只等指导员岳海上艇来，就迎着大风大浪朝前闯。
　　 “来了，指导员来了！”
　　 随着一位战士的喊声，大家都往岸上看。只见岳海左脚一跨，“咚”地一声，跃上了作业艇前甲板。他外表没有什么引人注意之处。个子高，身体瘦，圆圓脸，方下巴，厚嘴唇。海风早把他的皮肤吹得黑红。走路步子慢，但步幅大。各种各样的目光：希望、信任、鼓励、焦急、担心，都凝集在他身上。岳海稳稳地站在甲板中央，任海风吹动他的军装前襟，他一个一个地看看战士，大声说道：“同志们，今天的困难、危险不小啊！”
　　 “不怕！”战土们齐声回答。
　　 岳海眉毛一扬，用手在前边划了一道，又说：“刚上艇的新同志，今天是头一次见这种世面。这样的考试，大家都很少参加过。困难、危险很多，不承认它不行。”转脸对着两个新战士，问，“你们，新同志，有决心战胜困难吗？”
　　 “有！”新战士的声音格外响亮。
　　 “对！我们承认困难、危险，是为了战胜它。要坚决执行上级指示，圆满完成任务，必须有三方面的准备：准备多吃苦头，准备担当风险，准备应付突然情况。只要我们提高勇气，团结战斗，困难、危险再大再多，也不在话下！”
　　 岳海的话，让战土们都受鼓舞，一个个挥手点头的，等待他发出启航命令。可是，他不慌不忙地登上指挥台去了。
　　 艇长梁宏正站在指挥台上，披着雨衣，胸前挂着一副望远镜，等待岳海的指示。他30岁出头，入伍12年了，当了五年艇长。岳海还在他艇上当过轮机班长呢。现在，岳海走到梁宏身边，说：“艇长，还有几件事要请教你。”接着，和梁宏一起在海图上指指划划，向梁宏提了几个问题，等梁宏一一回答以后，又说：“艇长，今天要是我在哪些方面考虑不周到，你可要及时给我指出来呀。”
　　 梁宏见指导员有点拘束，便说：“指导员，该怎么指挥，就怎么指挥，不要有什么顾虑。这样，大家才能统一行动。”
　　 岳海看见梁宏脸色腊黄，颧骨又长高了似的，亲切地说：“我看，你的胃病又发了。要是痛得太厉害，你就下舱里床上躺一会儿。”
　　 梁宏摆摆手，说：“我这是老毛病，能对付。”
　　 两人说完话，岳海下了指挥台，弯着腰，进到厨舱里，掂了掂那袋大米的份量，把筐子里的鲜带鱼拎起来闻闻味。谁都看得出来，今天他显得格外慢腾，简直叫人着急了。经过细致检查，各个部门、各个岗位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很好，没有发现什么漏洞。可是，岳海站在后甲板上，低着头，皱着眉，不知还在想什么。
　　 “指导员，还不启锚呀？”说话的是三排长徐刚，长着一脸络腮胡。岳海当新兵时，他当班长，还帮助岳海学过立正、稍息呢。他走到岳海身边，脸上现出着急的神色。
　　 “三排长，还有个问题。”岳海声很小，考虑怎样提问题才合适一些。
　　 徐刚望着岳海，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任务紧急，凤大浪高，拼出命来也要干！他在这一方面决不含糊。可自从老指导员调走，岳海提升为指导员以后，徐刚总是不大放心。他想，连队所在的这个地区，大大小小那么多岛屿，岛和大陆之间，岛和岛之间，要通信联络，主要靠海底电缆。水线连的任务，就是敷设、维修这些电缆。长年累月地风里闯，浪里行，事关重大啊！指导员虽然在大海中经历了几次考验和锻炼，可是，像今天这种情况，不一般啊！今天，本来连长要上阵指挥，指导员却争着要出海来锻炼锻炼。徐刚对他这种举动有保留意见，也更感到自己肩上的压力加重了。他一听指导员说还有个问题，不觉紧张起来，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快提出来呀！”
　　 岳海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徐刚：“你看，同志们劲头多大！《迎着大风大浪前进》，这份决心书写得不错啊！”
　　 原来，这是徐刚排里新战士张新的决心。刚上艇的时候，张新就郑重地交给徐刚，徐刚心想：“说那些空话干啥，关键要实际行动！”没有接受。刚才岳海到前舱检查时，张新把决心书交给了他。
　　 岳海等徐刚看完决心书，说：“三排长，老指导员在连里时，很注意抓先进典型，叫做拨亮一盏灯，照红一大片。我看，张新爱学习，上进心强，我们应该在实践中培养、鼓励他。”
　　 徐刚低着头，没有吱声。
　　 岳海又说：“今天，在适当的时候，你最好把张新的决心书念给大家听听。这样，既可以鼓舞大家，也可以激励张新。”
　　 岳海知道，近来徐刚有点骄傲自满，摆老资格。老指导员临走前，给岳海谈经验体会时，特别嘱咐他好好帮助徐刚呢。对徐刚，决不能急躁。
　　 岳海想着，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迈着坚定的步伐，回到前甲板上，大声发出了命令：“启锚，出航！”
　　 2
　　 作业艇全速航行两个来小时以后，到达了西巨岛和海螺岛之间的海面上。这就是今天的作业海域。
　　 战斗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徐刚的劲头也很足，心里暗暗思量：指导员对于指挥这样紧张的作业，还没有经验，自己要多挑一点担子。他带领水线兵很快测出了电缆故障的范围。紧接着，前舱大门打开了。他们都系上保险带，站在舱口，把一个四齿锚坠下海底，让作业艇慢慢地拖着走。等它勾住了电缆，再用绞缆机把电缆绞上来。那真是大海捞针，可不容易！花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电缆捞上来了。一看，电缆已断成两截，另一端还留在海底。不知是哪条大船的锚把它勾断的，还是碰在暗礁上被石头磨断的？
　　 风更大了。一个横浪打来，艇直抖，站在前舱里的几个新战士，摔倒了又爬起来，还叫着笑着，觉得怪有趣呢。徐刚虽然在海上战斗了好几年，现在也觉得肚子里酸水在涌。他定定神，想道：我是排长，在这关键时刻，决不能退阵去休息。猛一下，他鼓起劲来，掏出张新的决心书，高高地举过头顶，扬一扬，说：“大家注意！听我念份决心书，看看咱水线兵的气派！”
　　 徐刚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念完一遍，又念一遍，嗓子都快哑了。每当念到下边这几句，他的声音特别响亮，心里也特别热乎。
　　 “大海啊，你考验我们吧！我们英雄水线兵，大风大浪吓不倒，摇摇晃晃晕不倒，重重困难压不倒！”
　　 战士们听了这“三不倒’，一下就传开了，舱里舱外都在响着向张新学习的口号。大家又开始打捞另一段电缆头，什么大风大浪，什么艰苦危险，早都丢到脑后去了。徐刚没料到张新的决心书会有这么大的鼓舞作用，难怪指导员那么重视。老实承认，张新的“三不倒”，使徐刚自己也更加精神振奋了。
　　 就在这热劲头上，出现了徐刚想不到的问题。
　　 刚才，岳海一直站在前舱大门口指挥战斗。他腰上拴了一根保险绳，另一端由新战士张新拉着。一身工作服全被海水泡湿了，背上凝了一层白霜。他不时地吐吐海水，抹抹脸。海水打进了前舱，有几次，在门口工作的同志，险些掉下海去了。
　　 张新开始呕吐，两手仍旧把保险绳拉得紧紧的。岳海用眼光鼓励张新坚持下去，张新却放了一炮，说：“指导员，风浪这么大，停一停吧!”
　　 岳海本来已经注意到天色在变，听张新一说，便立即抬起头来，两手叉腰，望着远处天边。只见南边一大片黑云，被风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由西向东飞流，活像一群野马在奔腾。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突然，两手高举，打了个手势，喊了一声：“停！”
　　 水线兵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都把目光投向岳海。可是徐刚仍然埋着头，准备继续打捞电缆头。过了一阵，只见岳海大手一挥，断然下达了新的命令：“返航，迅速靠岸！”
　　 靠岸？徐刚莫名其妙，担心自己没有听清楚。电缆已经捞上了一半，再坚持一下，另一头捞上来，接好，放下去就胜利完成任务了。对于岳海这样的决定，他真不理解，有的战土也想不通。徐刚觉得有必要立即提醒岳海，说道：“指导员，怎么一听张新的意见就作决定？刚刚念了他的‘三不倒’，马上就不兑现了。只要你再给大家鼓鼓劲，坚持一会就行了，我看……”后面的话被海浪吞没了。
　　 岳海望着徐刚，坚定地说：“不，不能硬拼。靠岸！”
　　 徐刚不高兴。他看看艇长，希望梁宏能提醒提醒指导员。不料，梁宏早已按照岳海的命令，准备返航了。徐刚只好叫战士们在已经打捞上来的电缆头上，系上一个红色的浮标，甩在海里，作业艇返航了。
　　 小艇停靠在西巨岛一个小码头旁边避风。
　　 徐刚坐在前舱里发闷：今天完成任务没有什么指望了，怎么办？
　　 3
　　 海面上，骤然刮来了七、八级大风，海天之间一片混沌。作业艇晃得人不扶舷栏就站不稳。望望刚才作业的海面，那个红色浮标看不见了。有的战士禁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眼看今天完不成任务，徐刚吃不下饭，准备找梁宏谈谈，希望艇长多想想办法。他还没动身，忽听得嗵嗵的脚步声，岳海走过来了，对徐刚诚恳地说：“三排长，我一边吃饭，一边想：刚才我的作法有问题。请把班长都叫来，开个小会，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吧。”
　　 不一会儿，三排的骨干们都陆续地来到了前舱。岳海看着那一张张黑红的脸，都显得精力旺盛，不知疲乏。他心头一热，说：“我刚才决定返航，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的同志思想不大通……”
　　 “问题不在这里！”徐刚毫不客气地打断岳海的话，“问题是为什么不坚持？”
　　 徐刚这一炮，引起了各种反映。有的同意他的意见，有的却说：“刚才不迅速靠岸，一阵大风刮来，我们的艇就抗不住。”有的说：“指导员的决定是正确的，缺点就是他自己认识到的，没有跟大家讲清楚。”“指导员，我们希望，今后要干什么，怎么干，为什么这样干，只要时间来得及，就跟我们讲清楚，这样我们行动就更自觉。”有的高声叫道：“不要讲了！现在请指导员给我们说明。”
　　 岳海听着同志们的发言，心里感到十分踏实。他明白了：自己在紧急情况下，还不够沉着。以后，要注意发挥集体的智慧，依靠众人的力量。想到这，他就把自己的想法法说了出来：“我是这样考虑的：前次在岱门洋放线，八、九级风，我还想蛮干，差点出了事。这个教训不应当忘记。刚才，张新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能把张新的提醒看成是害怕，他是关心连队，关心同志的安全，有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确，风浪太大，舱里进水多，操作时危险性大，同志们也需要吃午饭了。如果蛮干下去，不但任务不能完成，还可能发生危险！”他停了停，又兴奋地说，“我刚才了看四周的风云，估计这阵大风过去后，下午风势会逐渐减弱，只要我们抓紧机会，一定可以干好！”
　　 大家都相信岳海的判断，同意他果断行事。徐刚也理解了他的意图，站起来说：“好！只怪我没有注意观察天气变化。我收回自己的错误意见。”
　　 大家提出了好多建议，思想统一了。岳海接着提出下一步的任务：有敌军舰一直在我12海浬外海面游戈，随时可能侵犯我12海浬海域。按上级指示，我们一定要在下午抢修好电缆，以便能及时传达上级作战命令。最后强调，要注意战土们思想情绪的变化，利用战斗间隙，开展谈心活动。
　　 散会后，徐刚吃过饭，梁宏又找他来了。梁宏坐在他身旁，问道：“三排长，你对指导员总是不放心，所以刚才执行他的命令又不痛快。三大纪律的第一条你忘了吗？”梁宏和排长平级，说话直来直去，逼得人喘不过气。
　　 徐刚已经知道自己的错处：蛮干既不对，更不应该用不放心的眼光去看待新任指导员，忙说：“刚才骨干会上，我已承认错了，马上改。”
　　 梁宏说：“应该这样。不过，不仅行动要听指挥，思想上更要步调一致。我看，你形式上是思考问题不细致，实际上是有论资排辈的思想，咱们都比指导员多当几年兵，该怎么办呢？”
　　 徐刚低下头，沉思着。
　　 梁宏又说：“咱们应该向指导员学习！他出海作业，少说也有100次以上。记得去年冬季，下大雪的时候，我们艇载着一排去放线。—进入白沙湾，风浪太大，作业艇无法靠点。剩下100多米长的电缆，要靠人下水才能敷设。他脱下棉袄棉裤，喊一声：‘跟我来！’就带头跳到海里。全排苦战了将近一个小时，把电缆敷设到了岸边……”
　　 “我并没说他不好。只是想，他新上任……”
　　 “嘿嘿！”梁宏笑了一声，抢了徐刚的话，“我看，他有远大理想，又有钻劲。他的精力，时间，都用在学习和工作上。眼下，他当指导员的经验的确还不多，我们，只能挑老同志的担子，不能摆老资格的架子，要为新生力量的成长多做一分贡献。”
　　 梁宏一席话，推心置腹。这对徐刚是批评，是劝告，也是希望。徐刚心里亮堂，望着滚滚波涛，好像波涛都涌进心里来了。
　　 4
　　 徐刚连忙站起来，跑去找岳海。他希望岳海再批评批评。刚才，他看见岳海正在艇长住舱里，一个人伏在桌上，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什么，注意力很集中。可徐刚进舱一看，没有人，不知道岳海一下跑到哪里去了。
　　 桌上摊开一本笔记本，钢笔压在纸上。这是指导员的学习笔记本。徐刚只看一眼题目，立即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