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得懂得把握自己的人生与幸福，然而在这其中，却得面临自我追求与社会责任的抉择。
　　
　　 一
　　 清明过后，黄土高原的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一泼春雨倾洒后，大片的杨树枝叶开始暴出新芽，就像一个个嫩绿的精灵，披着春日阳光的鲜亮外衣挂满整个树梢。干洌的春风拂过白杨卫兵们的肩头，窸窸窣窣作响，仿佛是精灵的欢叫一般悦耳。
　　 在白杨林子间，是一条贯穿整个村子而过的铁轨，铁轨两端延伸向外面的未知世界。当一列列车飞驰而过，你会很好奇这只巨兽到底来自何方，又会去往何方，它的肚子里装着些什么人物，而他们又要去干什么。这会儿，我们的主人公正遥望着一列火车鸣着响彻旷野的汽笛声驶向世界的尽头同时思考着这一系列的问题，而忽略了老师在黑板上的通篇大论。
　　 “徐爱云……”瘦脸老师把教鞭一敲讲台，瞪着她，“把这句解释一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什么意思？”
　　 “爱云，老师叫你呢！”她的同桌曹可卿着急地用手肘搡了她一下。
　　 “啊？”徐爱云一惊，身体仿佛失重，随即“噌”一下窜起来，呆立在那里。就在她感到绝望无助的时刻，前面的李翔把语文书偷偷地变着角度，直到书的平面与她的视线呈90度直角，又慢慢地把书移近。
　　 爱云睁大眼睛，缩小瞳孔，前倾着身子，想极力看清楚书上李翔的注解，就在她一点点聚焦，几乎要看清的时候，瘦脸老师把他的教鞭用一种不怕折断的力量又敲了一下，揶揄道：“李翔，你干脆把书递给她嘛，这样就不用那么累了。”
　　 顿时，全班一阵哄堂大笑，更有好事的学生在底下吹起口哨，就像奏起凯歌一样。这些口哨代表着什么意思，或许除了老师外，全班没一个人不知道，那就是班长李翔跟班里成绩排名倒数的徐爱云相好。
　　 立时，爱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李翔也难为情地把书本按回了桌子上。如果说这时候全班人都在笑的话，那么定还有一个人，是横眉冷对的，那就是成绩出众，跟李翔在学习上你追我赶的方红梅。
　　 其实说起来，爱云跟李翔相好，那完全是大家寻开心吃饱了没事干编出来的趣闻。只不过就是因为他俩前后座，而李翔又经常热心地给徐爱云辅导功课，所以好事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充分发挥中国人制造谣言的能力，把这则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编得有声有色，以至于让别班的女生不相信都难。
　　 李翔当然有他的优越处，身姿挺拔，戳在那里像一根树桩，对女生们来说这是安全感的保证；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得像田字格里一笔笔画出来的，不像有的男生一眼看去就贼眉鼠眼，真让人厌恶；成绩拔尖，能力出众，试问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事业出众更能吸引异性的呢。这也难怪当那些暗地里喜欢他的女生们听说差生徐爱云竟然跟李翔相好时，无不愤恨得牙痒痒。她徐爱云有什么好呀，要成绩没成绩，要相貌没相貌，要家境没家境，不就是因为坐在李翔后面，借机向他讨教学习，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确实，徐爱云身上没有一点配得上李翔的地方。学习自然就不说了，相貌上平平庸庸，乏善可陈，没有一点女孩子应有的娇媚，李翔跟她认识得久了有时候都不把她当女生。可不容否认的一点是，她也有她素朴的地方，虽然不漂亮，但五官均很标致，全身上下，脸蛋身段，没有让人觉得别扭的地方。15岁的她身子就像初秋的玉米，被大自然的双手迅速扯长，个子高挑，脸蛋圆圆，该发育的地方也均发育得很完全，甚至可以这样说，这时候的她已经有一种妙龄少女的迷人韵致了。
　　 她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这是一个极其尴尬的排行，在这样的位置上，她似乎从出生那天起，就没得到过父母应给的那一份宠爱。她出生一年后家里最小的弟弟也出世了，父母亲立马把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在了弟弟身上。在中国这一片普遍还存在着重男轻女思想的土地上，尤其在农村，这样的女娃，似乎注定自生自灭，没人管她吃穿，没人管她学习，她长得哪样就哪样。
　　 这就是徐爱云，在没人管束的一生中，她浑浑噩噩地过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以后要怎样、想怎样，她全然不知道，她就像一列没有目的地的火车，不知道该往何处变轨。她的脑袋瓜单纯得仿佛是被水洗过的水晶球，透亮得能折射光线。但直到有一天，她一直以来单纯至极的小小内心仿佛是被丢进了一粒小石子，泛起了一圈涟漪，这粒小石子就是李翔。
　　 李翔，是呀，多么优秀的一个男生，哪个女孩不爱呢，我们的爱云又不是傻瓜，在身体发育的年龄，就是脑袋瓜再简单，她的内心也有情窦初开的懵懂。自从李翔坐在了她的前面，她喜欢与他说话，喜欢与他吵架，喜欢借机问他题目，然后在他一遍遍给自己讲解的时候，她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张有点黝黑的脸上，痴痴地看着，怪不得李翔总觉得这女子怎么这么笨，为什么总听不懂呢。
　　 少女的情怀或许是这世上最微妙的东西，充满了渴望、禁忌、放肆、恐惧、激情与羞怯，仿佛就是一锅被女巫加了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的魔法药水，你根本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但却能产生魔法的效果。
　　 爱云的心里在这魔法药水的作用下，泛着少女那淡淡的忧愁。什么忧愁呢，她喜欢李翔，可她不敢对李翔说，她也知道有很多比她优秀的女孩喜欢李翔，别的班不说，单这个班里，方红梅就是占据制高点的那一个，她无法与之相比。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香港刚刚回归，即将跨入二十一世纪，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即使是在农村，也会有个别大胆的女孩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李翔偶尔还能收到一两封情书，这些情书越发让她内心痛苦。
　　 她在她简单的脑袋里苦苦思索之下，觉得唯有提高学习成绩才是最可行的办法，于是有一段时期她很是用功，李翔再给她讲解题目的时候她也尽力把心收敛在题目上，而不再去关注那张脸。可事实证明，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坐在教室里学习读书的，现行的教育制度却偏要把每一个人像养鸡场里的鸡一样来养，把不适合生蛋的鸡也要逼迫其生蛋，生出的蛋就可想而知了。
　　 爱云显然属于那类不适合生蛋的鸡，不管她再怎么收敛心思，她在学习上仍然原地踏步，上一次的考试更因为考试时做不出来心烦气躁，成绩下来后差点垫底，这让李翔再一次对她绝望，觉得自己一切的帮助都是白费。看着李翔回过头来冰冷的失望的眼神，爱云心里难受极了。放学路上她撇开了曹可卿，一个人沿着铁轨走了好久好久……
　　 她又一次想，铁轨延伸出去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至此之后，她放弃了企图通过提高成绩来赢得李翔喜爱的方法，而别的方法在她那颗简单的脑瓜里又根本找不到。所以她又陷入了茫然，发痴地望着远处的树林子，直到老师把她叫起让她解释这句话。
　　 时值1998年，这一年她初二，就在她内心的那点波澜眼看消失的时候，又一个小石头投进了她的心湖，给她带来了又一些小小的烦恼。
　　
　　 二
　　 田小虎，一个庄稼人家的儿子，自幼嬉皮耍赖无所不能，顽皮捣蛋无所不会，这就是人秉性里的那一种性情，别人无法改变，世界无法改变，他自己，更不想改变。
　　 他小学没毕业就跟着村里几个光屁股孩子在外混，到了十三四岁的年龄，尽管家里穷，但也学会了抽卷烟喝烧酒，有时候弄到了两个小钱，结合着几个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去镇上溜达闲逛，因此认识了更大世界的更多混混。
　　 在这里得提一句，小学没毕业不是上不起学，而是他不想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前面提到的爱云还真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处。或许是因为这种潜在的不易察觉的异曲同工之处，让他在一次跟着几个兄弟来村里中学耍玩的时候，在路过爱云班级前，突然发现了正往窗外张望发呆的徐爱云。于是，到底是该说“邂逅”还是“一见钟情”呢，田家臭小子就这样，一眼看上了这姑娘。
　　 这一年，田小虎刚十八岁，恰巧在前一天，他在一帮哥们的簇拥下过完了自己十八岁生日。十八岁的田小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流里流气，喜欢歪着头甩着裆走路，就像前些天他在镇上一哥们家看的《古惑仔》里郑伊健饰演的陈浩南一样，一副流氓痞子神气。当然啦，他觉得自己这样很帅很好看，会有女的看上自己，因为陈浩南就是那样的嘛。
　　 让我们把视角回到爱云身上来，当时她课上着上着又走了神。哎，这真不能怪她，就像多动症的孩子控制不了自己乱动，感冒控制不了打喷嚏，整体脑袋处在云游中的她自然也无法把精力集中在枯燥的黑板上了，因为外面的世界远比教室里来得有趣味。
　　 花儿芬芳，草儿翠绿，鸟儿欢叫，猫儿打盹，阳光下的世界就是这么五彩纷呈。在青草树林间，正发痴的爱云恍然间像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李翔。她正跟李翔依偎在一起，像植物一样吸收阳光普照做着奇妙的光合作用，她们吸着二氧化碳，吐着氧气泡泡，像水中的浮游生物那样。
　　 她就这样痴望着，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恍惚间视野范围内出现了几个模糊人影，她数不清几个，也不想去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几个人影越来越少，她以为这些杂质会全部消去，可过了好久，依然有一个人影停留在视野里。她目光一收缩，在这个烦人的东西上一聚焦，“砰”一下，心像疾驰的汽车碰到了一块石头——是一个男子，竟然在盯着她看！
　　 她猛然感觉脸颊发热，赶紧收回目光，将视线回到黑板上来，可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让她又往外看了眼，吓！那小子竟然还在看自己，爱云恨不得找个洞窟藏起来，一种奇妙但不可阻挡的羞怯心理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时一下一下地往外瞄，我的天呐，那小子的眼睛像盯在了自己身上，瞧着自己，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瞧过呢。
　　 自此，她的新一轮苦恼开始了，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再也不敢去看窗外林子鸟儿火车了，因为这个男人每天都站在外面“不知廉耻”地看自己。
　　 田小虎当天回去就四处打听，得知这是沟对面徐老五家的女儿，名叫爱云。爱云？这名字真好听啊，爱云爱云，是不是很爱天上的云朵呢，他这样想到。
　　 他第二天就在一帮哥们中间明确表示，他要这徐爱云做他的老婆，要各位兄弟帮忙。于是，爱云心惶惶地坐在教室里，恐怕没有意识到，此后，她的麻烦不断了。
　　 一开始几天田小虎只是天天在教室外面看，日头大就坐到不远处林子树下，下雨天一个人扯着屁股蹲在那里。有时候为了耍帅，结合着一帮弟兄像黑社会一样在教室外面趟来趟去，头更歪裆更甩，仿佛流氓气质越足越能吸引女生的关注。到后来，可能觉得单纯走步效果不突出，就又开始抽烟，嘴里叼着根烟把烟屁股翘得老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继续走步。再后来，天更热，端午已过，田小虎和他的兄弟们更是赤膊上阵，在一具具瘦得肋骨毕现的身躯上展示他们强健的肌肉。可爱云有的只是越来越强烈的反感。
　　 是的，爱云知道他是在走给自己看，可她真的越来越讨厌这个天天在教室外面逛的家伙。没一点素质，没一点文雅，纯粹一个流氓混混，跟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李翔相差简直十万八千里。看一看坐她前面的李翔，多么优雅多么稳重，可外面这个痞子呢，如果可以，她真想拿把枪把外面那家伙给毙了，还世界一个清静。
　　 终于，田小虎的天天模特走步在学校里引起的影响越来越大。不仅班里，甚至整个学校里，一到下课，大家就都涌在教室前看这个著名的田小虎怎样向初二（3）班的徐爱云示爱。这让我们的徐爱云羞得下课都不敢出去了。但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爱云并没哭，也没躲，她只是觉得很烦很恼火。这让李翔隐约觉得徐爱云不简单，试想，这要换了别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在全校那么多男生的起哄下，恐怕早就委屈得趴在桌子上哭了，甚至学校都不来了。但徐爱云没有，她什么过激的反应都没有。
　　 李翔终于忍不住，出于一个男人保护女孩子的责任心，转过来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
　　 “呃……真没事？”说着鄙夷地看了看外面。
　　 爱云头都没抬，镇静地像樽佛像似的：“没有。”
　　 李翔觉得徐爱云好奇怪，她是怎么做到这么镇定自若的，还是脑瓜里少根筋啊。
　　 可在徐爱云自己看来，除了恼火以外，自己还需要有别的行为和感情流露吗？她只是无可奈何，他要走就走去呗，自己不理他不就行了。
　　 可外面的田小虎不这么认为，在自己坚持不懈地走步没打动徐爱云后，他改变了思路，在几个哥们的参谋下，将追求方式改为直接接触——每天上学路上放学路上拦徐爱云。
　　 这一招可把徐爱云给惊着了，尤其是第一次，田小虎竟然像强盗一样从路边草丛里杀出来，做出一副要抢山寨夫人的架势。可在镇定一下后，爱云看清这小子都没自己高呢，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田小虎虽说一副流氓相，可他骨子里还没到一个流氓的程度。他可以拿着一把刀在路上走，但他根本不敢拿这把刀去砍人，所以见徐爱云没被自己吓着，他只好撵着徐爱云身前身后，跟她说我喜欢你，做我老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