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邱仍然是秘书。
　　 再后来熊副局长变成熊局长了。
　　 小邱仍然是个大秘。
　　
　　 一
　　 现在的老邱，过去是小邱，这是机关广大干部对他的称呼。年轻时称小邱，不年轻时就称老邱了。机关除了带长的各级领导干部被人们尊称张什么长李什么长王什么长赵什么长外，剩下的无论是二十几的青皮少年、四十几的中年雅士，还是五十开外的半百老头，通通来个合并同类项称做小什么老什么了，给人一种老的老小的小的错觉，由于缺了中间那一块，这就给人以青黄不接的感觉。其实机关早超编了，干部的年龄结构比例远没有那么悬乎，老也好小也好，只不过是迫不得已的称呼，究其原因，就因为你没带长，你才只是个一般干部，这称呼已经很对得起一般干部了，叫你小鬼或老朽，你又能怎么的，谁让你没什么进步呢。
　　 其实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如果按机关的习惯，更应该叫小邱了，但学校没人叫他小邱，都叫他的大名邱志扬，或者叫邱主席，如果谁斗胆在邱志扬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小字，叫成小邱或者小邱志扬，那是欺人太甚了。欺负到谁头上了？欺负到大名鼎鼎的学生会主席邱志扬头上了。
　　 大学期间的邱志扬身高一米八几，鼻直口方，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加上博学多才，早在大二就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政治上更要求进步，未毕业就入了党。那时学校每年都要选拔一批品学兼优的高材生作为调干生重点培养。调干生基本都是学生会、团委及重点系、班有一定政治思想素质和组织、管理才能的学生干部，邱志扬理所当然属于调干生中的一员，成为大学校园众星捧月的人物。师生们普遍认为，凭邱志扬非凡的气质和经纶之才，将来三十六行干哪行都应该是出类拔萃的。
　　 他是哼着当时刚流行起来的一首欢快而豪迈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跨入机关的，歌词中有句“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到了最后几句高潮，邱志扬不仅爱反复唱，而且喜欢朗诵：
　　 “啊！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
　　 这首歌最能表达自己的情怀、追求和憧憬。他崇尚拿破仑的那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要干大事情，就得奋斗到领导干部。在机关，除各级领导干部外剩下的都是一般干部。这说明想让自己成为领导干部，首先必须使自己不一般起来。有的人一辈子也就是个一般干部，有的人几年就能当上领导干部，而且越当越大，这就当然不一般了。在母校众师生的眼里，邱志扬进机关，就意味着将来肯定不一般，会很快发展为领导干部，由小领导干部到大领导干部。至于当到何种级别的领导干部，肯定不会太低，国务院总理一级也未尝没有可能，当年的小无赖刘邦也能成为汉高祖呢，那可是国家主席的级别啊。
　　 凡进了机关的调干生，一般很快会成为单位的业务骨干。邱志扬当然更不例外，邱志扬一进机关就成为局长的大秘。按组织规定，调干生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应该被地方组织部门纳入重点培养对象，并且一年试用期后，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必须不折不扣地提拔为副科级干部。这是调干生得天独厚的优势。而那些并非调干生的干部，譬如小熊，熊国庆同志，同样的大学生，何时才能提到副科级，却是个未知数。在机关，任何事情被已知或被未知，事情就有些微妙了，尤其在个人进步的问题上，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事情，这就是调干生和非调干生的天壤之别。
　　 邱志扬被人称为小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秘书不是人人都能当的。秘书是才华、才能、才气的象征。小邱多年来一口气跟了好几任局长，都在秘书岗位上发挥着参谋助手的角色。那时候的小邱尽管年轻，但并不显得毛手毛脚，不像有些年轻同志，老是一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样子，这种样子其实是眼高手低和浮躁轻薄的表现。小邱很现实，脚踏实地，立足本岗，无私奉献，别无他念。
　　 小邱最初跟的那位局长姓霍，叫霍思仁，这名字文雅而且庄重。小邱和广大干部一样规规矩矩叫霍思仁为霍局长。霍局长下过乡，在农村当过电工、民办教师、赤脚医生；参过军，在北疆某边防前沿打过仗；进过工厂，熟悉各种机床；干过街道企业的厂长，懂得计划经济，后来搞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据说难以适应，就调进了机关。不过霍局长是个多面手确实是事实，说文雅点叫多才多艺，或者叫复合型人才，这样的领导干部实在是太少了。但有人背地里把霍局长叫成活死人。小邱为此愤愤不平，觉得未免太缺德。霍局长的政治学习抓得非常紧，无论是集中学习还是自学，都要求有学习笔记，所有同志的学习心得和体会，他都亲自检查，并给予具体的指导。机关有块黑板报，他亲自绘制报头，不过他画得确实不错，线条流畅，比例适中，形象生动，但主题总是有些陈旧。譬如对于表现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内容，他就画一组工农兵满面春风迎朝阳的插图。小邱看不过，就想把自己的艺术修养发挥一下。“五四”前夕，黑板报结合形势表现机关青年火热生活的内容，霍局长就把报头设计成了青年工人在炼钢炉前挥汗如雨奉献青春，其中有块插图画成了优秀青年学理论。
　　 小邱就自告奋勇地说：“霍局长，我有个设计，想试试。”
　　 霍局长很高兴，说：“好好好！但愿长江后浪推前浪。”说着主动拿擦板把自己画的报头和插图擦掉了，然后把彩色粉笔递给小邱。
　　 那年代交谊舞方兴未艾。小邱把报头画成了两个青年男女手拉手跳交谊舞，背景是著名的《青春圆舞曲》的五线谱，然后动手画插图。
　　 局长一言不发，表情老道而沉稳，抬起拿擦板的手，“刷刷刷”，把小邱画的报头擦掉。然后又拿粉笔“刷刷刷”，像画速写似的又把炼钢图复原了。
　　 小邱的脸一时涨得通红，霍局长尽管没直接批评他，但那几下“刷刷刷”，比抽了他几个耳光还要厉害。有人提醒他：“你这是霍局长哪处软你往那处戳啊。霍局长是连女同志的手都不握的人，何谈跳舞！”他这才发现，大逆不道的交谊舞根本没兴到机关里来，女同志连高跟鞋的都没有，还《青春圆舞曲》呢，知道《东方红》就不错了，这就使他感到堵心。回头一想，有人把霍思仁骂成活死人，大概因为他脑子死板，思想保守，观念陈旧的缘故。活死人，骂得好，骂得痛快，活该！
　　 机关每天中午最大的消遣就是下象棋。大浪淘沙，循环淘汰，往往是他和霍局长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对弈者，而霍局长也不过十分钟就被他杀得落花流水。能把局长挑落马下，感到十分兴奋和激动。但有次偶然和小熊单独拼杀，结果被小熊杀得片甲不留，就觉得奇怪，问：“小熊，你每天都败在霍局长手下，却能反过来赢我，怎么回事啊？”
　　 小熊答：“下棋，输赢在天，孰能料得！”
　　 小邱觉得小熊故意给他没谈透，中午下棋时就留意了一下，这一留意，就发现奇观了。众人都在有意躲避和霍局长正面交锋，或者有意输给霍局长，这样，每次追杀到主帅霍局长帐前的就是邱志扬了。霍局长每输给小邱，就自我圆场：“年老昏花，盯不住子儿了。”“今天，又喝多了。”“老少对弈，谁刁谁胜啊。”意思是之所以满盘皆输，全在于客观原因，他主观上还是很优秀的，而且，隐晦地批评了小邱下棋有股刁钻的毛病。
　　 悟得内中玄机，小邱恨不得把象棋桌子掀翻，方解心头的闷气。他私下大骂一声：“一群混蛋！”再也不敢和同志们对弈，一头扎进图书室。
　　 小邱在大学时是出了名的男高音，但现在机关每有活动，他也赶紧退避三舍了。刚进机关时，听说霍局长是机关的男高音，听大家的口风，霍局长简直几乎是男性马玉涛了，心中就敬重了几份，觉得碰见知音了。有次元旦联欢，同志们鼓掌欢迎霍局长露一嗓子，霍局长就迈着优雅的步子上了台子，唱了一曲老歌《马儿啊，你慢些走》，一开口，小邱就发现霍局长原来是个外行，声音像下崽时的驴叫，更像铲子铲锅时的噪音，到高音区时，大概是下乡时把老牛被骟时的惨叫学来了，令人毛骨悚然。台子上的的霍局长，青筋暴涨，眼珠突兀，面部肌肉因变形像头没长角的青面兽。
　　 全体干部屏息静气，目光齐刷刷注视着台上的霍局长。
　　 小邱估计同志们肯定被吓着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局长声音未落，全场爆发出炸雷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震耳欲聋。同志们都在拍手叫好，他不拍手就显得有些滑稽了，于是也拍了几下，但拍出的声音早被湮没了。至于嘴里叫没叫好，他早不记得。此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机关懂音乐的人实在太少，其次才想到掌声难免有拍马屁的企图。他宁可相信前者，因为如果是拍马屁，机关干部不至于如此荒诞。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首著名的老歌给大家唱一遍，于是就接过话筒唱了。歌是老歌，但经他的口唱出来，抒情味很浓，他从吐字到音准，都力求做到尽善尽美，声情并茂。他唱得很投入很动情，当唱到高音区“祖国啊，我爱你，壮丽的景色，我想看个够，总也看不够”时，发挥到了极致。他的眼眶包含着热泪，仿佛骑着马儿，在社会主义大道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唱完了，他所期待的掌声却并没响起，台下更多的是窃窃私语和嗑瓜子的声音。最后还是霍局长带头打破了僵局，冷不丁地道声“好！”才有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像拖鞋底儿打脚底儿似的。
　　 这次事情后，他才觉得唱歌也好，下棋也好，都有深奥的道理在里边，不讲道理无论如何是行不通的。得了，还是老老实实干革命工作吧。“七一”到了，政府机关党委组织歌咏比赛，要求各部门积极参与，支部书记对他说：“你歌唱得不错，代表局里参加吧。”
　　 小邱脱口而出：“我不行，霍局长唱得才好呢。”
　　 支部书记当场怔住了，“哦哦哦”了几声，打量了他一番，就像电影里特务打量我地下党员似的，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当天霍局长就笑着问他：“怎么？庆‘七一’，你没时间参加？”
　　 小邱就知道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参加不参加，其实并不涉及时间问题，他说的是自己的歌声不如霍局长，压根就没提时间因素，也许，是支部书记在霍局长那里给他打了圆场，也许，是霍局长给他面子，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也许。
　　 小邱再也不敢明着说您的歌声比我好了，那分明是挖苦领导。就故意咳嗽了几声，用沙哑的语调吃力地说：“主要是，这几天感冒，嗓子不好，唱不了。”
　　 霍局长笑着说：“好！你多说几句话，我听一下你的发音，当年我是全公社最好的赤脚医生呢。我抽屉里有药。”
　　 小邱哪敢再发音，脸就涨红了。歌咏比赛参加了，理所当然获得了第一名。但在机关全体会上，霍局长并没表扬他，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年轻干部一定要注意，对组织，决不能讲价钱，玩虚的。”
　　 小邱立时像一头被小羊惹怒的病狮子，义愤填膺，气喘吁吁，却没任何办法，只能索索发抖。
　　 一年试用期早就过去了，小邱并没有被不折不扣地提为副科级。小邱就认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一般的看法是，调干生试用期满提不了副科级，说明有特殊情况。小邱想，自己的特殊情况，可能是不一般的特殊了。
　　 霍局长在位近八年，都跨进了九十年代。小邱还是小邱。
　　 小邱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忿忿地嘟哝一句：“霍思仁，果然是活死人，更是害死人。”
　　
　　 二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霍局长调离后，新来的局长姓袁，叫袁广发。袁局长在这之前在经济协作部门工作，熟悉内引外联和招商引资，颇有经济头脑，思想解放，观念现代。那几年机关大兴办实体，袁局长充分利用社会关系，呼啦拉就办了几个公司，机关干部每年、每季、每月除了干工资以外，都能额外进不少。袁局长的到任，使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方针充分得到体现，而且使全体干部丰衣足食，心平气顺。袁局长在机关的威望如日中天，光芒万丈。
　　 袁局长对小邱寄托着殷切的希望，一见面就和蔼可亲地说：“邱志扬同志，我看过你的档案和全年的考核结果，另人钦佩啊，有学历，有思路，有魄力，有胆识，真是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小邱又重新激动起来，袁局长表达的意思全在里面了，既有对他的赏识，也有对他的肯定，同时暗含对前任在使用干部上的不满，更有对小邱前途和未来的期望。
　　 小邱下定决心跟着新领导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小邱住的是出租屋，妻子瑛瑛在一所中学当老师。这几年为了事业，他们要孩子较晚，所以儿子还不到两岁，这就分散了他不少精力。袁局长的几句话，使他热血沸腾。为了工作，他决定把孩子送到体弱多病的母亲那里。母亲住得远，他两个月后才去看了儿子一次，儿子问他：“你是谁？”他眼眶一热，差点流了泪，觉得对不起儿子。人家都是小家庭其乐融融共享天伦，而自己为了工作，不仅委屈了儿子，连母亲也搭进去了。老父亲早逝，母亲已很不易，罪过，罪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