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刚把教学楼装修工程的施工现场检查了一遍，就往厕所里跑。解手时，我看到了一个子不高的男孩子，嘴里正含着一根烟，依靠在墙角。
　　 工地上总会出现形形色色的人，一般我很难有心关注，对我来说，该关心的是工地的安全、进度、质量和成本。这暑假装修的活，没多少天就要开学了，教学楼必须装修完毕，这是死任务，我的心总是沉沉的。
　　 不是我看到他一脸清纯稚嫩，觉得岁数很小的样子，也不会去找他搭话。看他的穿衣打扮，瘦瘦的，显得有些疲惫。
　　 “你叫啥？”
　　 “陈向春。”他抬头看看我红色的安全帽，“你是头儿？”
　　 我没有接过这个话题。
　　 “能把身份证给我看一眼吗？”我问这话后，马上在想，或许他没带身上。
　　 他有点疑惑，还是从身上掏出身份证给我。
　　 我拿了身份证，主要是看他的出生年月，看完之后，我就把身份证还给了他。然后我又打量了他一番。
　　 “我去干活了。”他似乎有点怕我。
　　 我在想看上去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有19岁，怎么看都不像。我马上又告诉自己，想那么多干嘛，反正不是童工，不违反规定就行了。
　　 回到办公室，我看了看劳务队报上来的人员名单，里面有这个孩子的名字。我还跟旁边的技术人员，聊了刚才那小子。技术员告诉我，那山区里穷，很多小孩都为了早出来干活，把年龄改了。弄不准，那小孩也改了年龄。
　　 总觉得这个话题不应该出现在办公室中，所以，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每天下午，都会把劳务队各个班长叫来开会，赶紧加人，赶紧让工人加班，还有工地上一系列的问题。连我都觉得自己有些说烦了，但我还必须得说。
　　 最近晚上我都睡不好觉，每天都是最后离开办公室。工地办公室和宿舍紧挨着，其实我是可以回家住的，但我觉得回到家也睡不安稳，就觉得还是等活完了回去吧。
　　 到晚上23点后，办公室除了我，就基本不来人了。我每天都睡得很晚，基本上凌晨一点前，我是不会睡觉的，有时也没多大的事，就随便看看，累了敲敲电脑，看看网页，有点囫囵吞枣的意味。
　　 那天要到半夜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我坐在椅子上，突然有点声音惊动了我，我看到了一个孩子把头伸进来。
　　 我认出了他，但我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于是我喊了他一声“小陈”。
　　 “头儿。”他有些警觉地看着我，似乎想揣摩我的心思。
　　 我叫他进来待会，我作出了这个决定，马上内心就惊讶了，我好像还没有让工人随便进办公室过，后来闪过一个念头：“反正，大夜晚的没有人。”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犹犹豫豫地进来了。他进来的第一眼就停留在电脑上。
　　 “会这个吗？平常上网聊QQ吗？”我说。
　　 我总觉得工地的小孩，用电脑无非是聊QQ，打游戏什么的。
　　 “头儿，我之前抽闲空学了点WORD，但是打字慢，我以后能在这儿练练打字速度吗？”
　　 “这是办公室，本就不让闲人进的。”我说。
　　 “我看你睡觉很晚，我以后很晚的时候过来练会。”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我倒有点于心不忍，就答应了。
　　 “好吧，但以后叫我顾工就行了，别叫那称谓，听了别扭。”
　　 他嘿嘿笑了下，跟我道了个谢。
　　 想想每次开会，说得面红耳赤，再看看刚才的行为，觉得自己怎会这样就答应了呢。
　　 公司的电脑我没敢让他动，毕竟里面有很多文件。我就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给他用。 尽管他身上衣服不是很干净，毕竟是干活的人，但手倒是很干净。他打开我的笔记本，开了办公软件，就在里面打字了。
　　 他似乎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杂志，是《小说月刊》，然后找来一篇，就照着打字。他告诉我他很少有机会碰电脑，大多时候是要干活的。
　　 我看他打字并不快，一分钟有十个字就算不错了，但指法还是很准确的。
　　 大概一个多小时，他跟我说，明天还要干活，要早点休息，也叫我早点休息。临走时，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家里穷，他有个弟弟还小。
　　 “你真的19岁吗，我问？”
　　 他迟疑了好久，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好像知道了答案。
　　 连续几天，每到那时候，他都会来。白天依然忙碌，内心依然着急，生怕工期完不了。而到了夜晚，我竟然能腾出来点时间想他。每次夜深的时候，我总会看看墙上的钟，好像提醒自己他要来了。
　　 连续几天，我渐渐发现，这小孩很是聪明，居然几天后，打字竟然不比我慢多少。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再看看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我竟然心里有些心痛。我在想，如果他能继续上学，又会怎样。
　　 这几天，在项目部管理人员的督促下，进度确实快了许多，但问题来了，只顾干活，不顾脚下，整个楼道全是垃圾，由于未设垂直运输设备，越是往上的楼层，垃圾运下来越是费劲，但工人们都加班累得够呛，而且劳务队又腾不出更多的人手，只能在会上反复强调，但没啥大用。
　　 我也从马路边找了几个人，放到劳务队中管理，收拾楼内垃圾。找多了，公司和带班的都会有意见，毕竟要考虑经济费用。但这些人，根本不出力，晃晃悠悠，一点都不好好干。那天夜晚，我把这个事情说给了小陈听。
　　 小陈说，带班的给钱很少，如果你给我们些钱，我和几个小伙伴夜晚给你干行不？只是带班的头儿，也不知会不会怪我们。
　　 “你要多少合适？”我问。
　　 “4000元行吗？”小陈考虑了回答。
　　 其实我想过如果按那找来的人，别说4000元，就是翻几倍钱都干不完。小孩子不懂，哪知道这里有多少活。
　　 我想了想，跟小陈说：“再加你1000，你得把活干漂亮了。至于带班那边，有我没事。”
　　 尽管小陈答应，马上去召集伙伴了，但我还是觉得不怎么靠谱，小小的孩子，能成吗？还有楼里的垃圾有些很重的，比如一些木板之类的。我一想，工程没多少天就要完工了，如果小孩不成，就赶紧找外边的人，不管干活怎样，多费点钱，但怎么也能弄完。
　　 小陈一会就叫来几个人，一共8个。小陈在干活之前，进行了部署，而且特意强调了，要从顶层开始干，一层层往下推进，然后把8个人，分为4小组，进行了具体的安排。这些本来我是想跟小陈交代的，没有想到小陈竟然安排得很好。 我顿时有了信心。
　　 小陈跟我说，争取一个晚上多点完成，不会因为时间少钱会减少吧？我答应他，只要活完就会给钱。
　　 小陈的预判明显是错误的，这个活整整干了三个晚班，而且干完这活，白天带班还让他干些别的，因为这属于私填腰包的行为，尽管因为我的缘故，带班不敢太为难他们，但我能感觉到，连续几天的折腾，他们可受累不清。
　　 在干活的过程中，小陈一直都在鼓舞大家的士气，干一段时间，会休息片刻，补充水分，但休息时间不会太长，不超过10分钟。我也清楚人休息时间一长，这股劲容易下去。那几个晚上，看到他们扛一些重物很费劲时，我也会上去帮帮他们。看着这些小孩子，全身都是汗水，在这夏 天炎热的天气里，涨红了面孔，很是心疼。
　　 从开始到结束，小陈始终没有怨言，而由于我的有时帮忙，让他们更加有了干活的冲劲。这群孩子们，让我感受到一种不可估量的力量。
　　 活干完了，干得很漂亮，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每晚楼前垃圾成堆，像小山一般，第二天再由车拉走。不敢想象一群孩子干的活，无论速度，还是质量，竟然丝毫不逊于大他们很多的壮工们。我惊叹了。
　　 我把小陈叫过来给钱时，小陈一定要让其余的7个伙伴都在，他说这是大家一起的努力，钱应该均分，其实我想我有这个能力能给小陈多点钱，但他拒绝了。他说，当初说的怎样就是怎样。
　　 从这后，我发觉我立刻年轻了许多，开会时候，我说话也不总是面红耳赤了，心态平静了许多。在离开学还有一星期的时候，工程总算完成了，开始进入细部的保洁工作。尽管比计划的工期推迟了几天，但还算满意。
　　 工程完工的前两天，我跟小陈说，我以后资助你上学吧。小陈说了声谢谢，他说以后他会靠自己的努力支撑这个家。
　　 临走的时候，小陈写了篇散文给了我，题目叫《我的头儿》，尽管文章写得稍显稚嫩，但感情真挚，读完，我的泪滴掉在上面。
　　 “头儿”这个名字很别扭，我对小陈说。
　　 他喊了我一声“哥！”
　　 他转身离去，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尽管视线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依然感受到他蓬乱头发下，那双明亮的眼睛。
　　 “记住我，我叫陈向春，向往的向，春天的春。”
　　 陈向春，我会记住你的，小弟弟。
　　
　　 小陈离我越走越远，我嘴里突然念起一个词语“春天”！
　　 春天已经过去了，就等下一个春天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