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天色已深黑,细晴与秀凌才放学回家去。细晴见一头短发的秀凌耸了耸肩上的红书包,刹那,两只大白猫从碧绿的稻田向细晴扑过来,细晴大声呼喊,一边跨进了稻田,深黑色中看见路边几抹绿色,细晴心里很紧,显然,离家并不近。她不知道秀凌是否与她一起奔跑,待她发现天色灰朦时,她已独自在那条将细晴家与秀凌家隔开的的小路上,路上横着一只大白猫正在褪去皮毛,人一样的呲着嘴,瑟瑟地对着细晴笑。
细晴睁开双眼,通常会发现梦境使她惊醒。细晴始终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老做梦,而且都是噩梦。譬如,被迫走上没有护栏的又高又陡的楼梯;一大群歹徒追杀她,无处可逃;在高处上也上不了,下也下不来;在一条走了成千上万次的路上迷路……等等,实在是太多了,细晴夜夜有梦,且都是噩梦。
此刻,她心里想着秀凌。秀凌是她的邻居,更是她从小的玩伴,算起来也近十年没见了,也没有她的音讯。细晴对于秀凌总有那么点歉疚感,除此似乎没有别的感情。
“细晴,电话!建立爸爸打来的!”
细晴最近老不开机,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
细晴心里有点沉重,建立竟然出了车祸,还蛮严重的。她买了束睡莲百合去看望建立。病房里就他妈妈一人陪着。秋萍揽了揽细晴背后的长发,客套了几句,却让细晴心里万分舒畅。秋萍一向是相当喜欢细晴的,也想过让细晴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只是现在这些都已而且只能烂在肚里。
秋萍刨了个苹果,硬塞在细晴手里,细晴在病床边上坐下来。看着建立头上围着有些渗红的整圈整圈的白纱,心里五味杂陈。秋萍见细晴脸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走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细晴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细晴见病床上的建立穿着件旧兮兮的短袖T—恤,心里一阵失落,什么光彩都不复存在了。她对微微睁着眼的建立苦笑了下。建立修长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搭在洁白的被面上,此时有种冲动占据了细晴的内心。细晴四处望望,这单间病房挺“安全”,并不招人耳目。
无聊的时候,细晴与建立总会一起逛逛,细晴约建立,建立也约细晴。不过,那时候无聊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建立在学校的工作使他无法分身,细晴在那样的机构更是身心疲惫。一定的时候,“没有时间”阻碍了他们之间的进展。
细晴终于可以歇下来了,她炒了老板的鱿鱼。那天,细晴跟建立说陪我出去走走。
“好的,我顺便去买衣服。”
建立现在穿着的就是那天细晴帮建立选的其中一件衣服。
细晴组织了一次活动,爬山。五六个朋友一起,也约了建立。
“你那个拿来没?”说话的是个护士,面无表情地对着细晴说。
细晴没有想到她会给这样的脸色,竟有点慌乱。
细晴对建立说了实话,保险单找不到了。细晴心里很愧疚,建立并没有埋怨,表示没有关系。
第二天,细晴中午才打开手机,收到了建立的消息。细晴揣摩那语气显然是青梅说的话。次日,细晴早早地去了医院。建立正吸着黄瓜汁。
“你老婆呢?”
“在里面洗脸呢。”
细晴随意问候了下,见建立精神状态良好,也不禁开心了起来。她把写好的“遗失说明”夹进了抽屉里的笔记本说:“我问过上面了,他们说不要紧,写张说明就可以了,到时候你在上面签个名吧。”
秋萍拿着一罐粥从外面进来,见细晴在,依旧热情、亲热。秋萍推了推卫生间的门说:“我想上个厕所。”
细晴来不及说话,也来不及微笑。青梅一袭红裙,头也不抬,一转眼走了出去。秋萍要到下面食堂去买几个肉包子给他们夫妇,细晴见势说:“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去了。”
出了门,秋萍挽着细晴说起悄悄话来。细晴这才知道青梅的小气实在有点过了。因为青梅不知道建立婚前买了这份意外险的事,她竟然两天不走进丈夫的病房,况且她还是这楼层的护士。秋萍对细晴数落着青梅的不是。细晴当然也是个明白人,淡淡地笑说:“我知道了,有什么事就麻烦阿姨打电话给我了。”细晴一想到青梅的脸以及冷冰冰的话,心里难过极了,狠狠地说:“如果我想要,怎么轮都轮不到你。”秋萍的好一下使细晴平静了下来,心里不再忿忿然。
无意间在细妹的QQ群里看见他,他已经换了QQ号码,细晴实在是忍不住要进他的空间看看。啧,还要回答问题!还能不知道你的名字?张根彪!显示回答错误。细晴输入“丑儿”,静静地读着他的文字,心里有些东西,却说不出是什么。细晴很想去看看相册,鼠标颤抖起来,细晴花了点力气,又见到似笑非笑的他。
细晴站起来,有点狠命地喝了一杯开水,又重重地放下口杯。
“你姨说巍巍今天到家。”银丰说。
“哦,那请他来玩吧。”细晴没什么表情,转眼看了看细妹,细妹没反应。
细晴躺着看书,好久没有翻一页,看得出来,她什么也看不进。
“有件事,我很想说,但是说出来不怎么好。不过,我已和妈妈说过。”
细妹和细雨一起看着细晴。
细晴在车站与银德偶遇,两人便同乘一班车。银德与邻座攀谈起来,原来是熟人。不知怎么的说起孩子考学。银德说某些人的学费十万一年。
邻座有些惊奇,说:“什么学校啊,要这么贵。”银德说不知道。
邻座又接着说:“是不是职校啊,不然怎么这么贵。”
“也不知道。”银德没有表情。
“他家很有钱吧,我们哪里上得起?”
“一年七八十万吧。”
“怪不得,这种人家。不过这种小孩也不见得有出息,败家。”
前座的细晴真的很想说几句,不过她还是压住了内心的火气,什么也没说,心想:“我何必做解释,扬眉吐气总有时。”
不过,她一到家便和银丰说了。银丰倒显得很平静,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这些人啊。”
细晴想着银德和巍巍今晚要过来,真不知道该拿出怎么样的热情。
“你们怎么想?”
“没怎么想,从小就没感觉。”细妹和细雨都这样说。
细雨是她们三姐妹中学习最好的一个,高考上了重点线,但与清华、北大有些差距。于是上了英国某大学的中国校区。银丰家这几年是赚了点钱,但是花销却不是外人所能看得见的,更何况赚的也没有银德说的那么多。被银德那样说,细晴内心真的有点气愤,虽然银德没说谁,但她和细晴都知道是说银丰家的细雨。
细晴想起这些事,便没完没了,弄得自己很难受。
银德一家请银丰一家吃晚饭。好像是全鸭餐,银德说细晴三姐妹喜欢吃肉。细晴三姐妹喜欢吃鸡肉、猪肉、牛肉,羊肉、兔肉,偏不喜欢吃鸭肉。餐桌上,银德一个劲地请她们吃肉,细晴碍于面子,随意地夹了块肉。要是鸭腿,细晴还要合意点,可惜看不到鸭腿耶。细晴去厨房盛饭,见巍巍在给自己盛肉,是两三只鸭腿。
细晴很生气,很生气,她也只能和银丰说。银丰知道她气的是什么,也不说银德半句不是。
也许,细晴也是个小气之人,照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况且是比芝麻还小的事。
可细晴却始终记得。类似的芝麻小事。
细晴当年去北京学习两年,需要一笔几万费用。那几年正是银丰家困难时期,生意不顺,缺周转资金。程东与银丰非常理解、疼爱细晴,为了使细晴快乐,还是同意了细晴辞职去学习,支持她追求自己的价值。细晴并不是不孝顺的人,只是当时她不是很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要是她清楚,她情愿痛苦得死去也不去北京。
也许程东希望能得到银德或信子的帮助,在吃饭的时候说起。
“那是读得起啊。钱这么多,不读书干什么啊……”银德说。
“是啊,丢下工作去读书,那是你有钱啊……”银生的儿子信子和信子老婆都这么说。
接下来他们的笑声里有更多令人作恶的话。
程东只是觉得很失望,他的失望也许只有银丰和细晴才真正懂得,他开口说了几句,被细晴拦了下来:“跟他们哭穷干什么?他们又不会同情你,更不会帮助你。”
细晴永远记得银德和信子的笑脸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她并不愿意记起来,可还是会想起来,在某些时候。
比如,这个晚上。
来的是银德、巍巍、巍巍的后爸,还有信子的儿子健硕。
细晴见他们来,想微笑起来,但没成功。
巍巍今年刚读公费研究生,保送的,厦门大学,将来会是个医学物理师吧。应该是很有前途的吧。
细晴与巍巍的姐弟情还算好。巍巍戏说细晴是不向社会妥协的顽固分子。细晴说巍巍是人间的佼佼者。
“卢八福已经挂了好多天的吊针了,昨天李医生出诊到她家呢。”
“她怎么了啊?”细晴很轻松。
“自从那次大病后,她身体一直不好,况且岁数也大了。”银丰说。
细晴有点痛快,心想,终于离死期也不远了吧。谁能看得见细晴的心里在笑呢。
细晴见到雯珍的时候,知道自己应该对她有个称呼。或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见过,一时想不起来该喊声什么,所以就愣愣地站着,眼神一点也没离开雯珍。雯珍也紧紧地盯着细晴。细晴有点窘,细妹对雯珍喊了声“姐姐”,才使细晴恍过神来。细晴想开口,但这嘴就像被什么强力520粘住了。细晴悻悻然走开了。
这件事一直没在细晴心里过去。不知道雯珍是不是还记得呢?雯珍是细晴爷爷长兄养子的女儿。细晴爷爷在六兄弟中排行老四,三个兄长中老大这一脉算是子孙兴旺。收养了雯珍的父亲五年后生养了一个儿子程仁。程仁就成了程东这一辈的老大了。程仁生养了四女一子。后因大女儿嫁了个市里的老板,举家高升。
杰敏结婚那天,细晴做了伴娘。她见到了期待了很多年的敏君、敏芬、敏婷、敏丽四位姐姐。也是那天将细晴与那仅存的一点美好摔得稀烂。细晴按着五六岁时的那丁点儿印象,很快就分辨出了四位姐姐,虽然她们都上了妆,很时髦的样子。敏婷坐在细晴身边,举起高脚杯抿着红酒,与那些人谈笑着。细晴很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插不上嘴,她看看身边的敏婷,想喊声姐姐,敏婷却轻蔑地瞥了一眼。话到嘴边的细晴又把这声“姐姐”活活地吞了回去。
细晴小她们十多岁,小时候虽然跟她们基本上没有来往,却牢记着这几位姐姐。细晴是程东的小尾巴,正月或是平时,程东与本家兄弟们常聚在一块儿吃酒说事。细晴像程东敬重程仁一样,敬重着程仁家的姐姐哥哥们。
敏婷的这一眼,令胆小的细晴再也不想开口说话。婚礼前一晚,细晴与杰敏、敏丽以及她的男友围坐在茶几边说话。敏丽是大学老师,她男友是做销售的。新郎回房了,没一会儿敏丽借故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男友或许是做销售的缘故正津津有味地与细晴聊着呢。
“振斌,帮我倒杯水进来。”敏丽半开了门,却不见人影。振斌当然再也没出来。
细晴在心里冷笑,想还好没问她的手机号码,不然她以为想缠着她呢。
“明天请谈峰来吃饭吧,细晴,打电话的时候好好说。”
“不打。不想他来。”
“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没他!”
“你心里没他,他心里也没你。”程东叹了口气说。
“是啊,他防着我,我也防着他。我是很自私的。”
“两个都自私,事情办了就不会这样的。”银丰有点无奈。
“他不对我好,我怎么会嫁给他?”细晴没好气,“没嫁给他之前,他也不可能对我好。没见过这种男人!他也配叫男人!”
“不如分手吧。”程东说。
只有细雨听见深夜细晴嘤嘤的哭泣。
“那就分吧。”细雨说。
“我真觉得他恶心,他不尊重我。”细晴会对细雨说心里话,“不过分手又怎么样呢?爸爸妈妈能答应我不结婚吗?”
“艳青今年十一结婚。”
“我也这么听说,天哪,才十九岁,也太早了吧。”
“明天去艳红家喝喜酒,她儿子周岁了。”银丰说,“你们谁跟我去?”
“不去。”三姐妹出奇地异口同声。
“嗳,随你们。”
艳红,银鑫的大女儿,大细晴一岁的表姐。她儿子满月。
“太晚生孩子不好的。”艳红在细晴面前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五六遍这句话。细晴没有接话。
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理解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吧。
艳红还没对象的时候,细晴好意地对她说过该结婚了之类的话,细晴知道艳红是绝对想结婚的那种。“太晚生孩子不好。”这话,细晴也的确对艳红说过,当然也是出于好意。不知为什么,细晴听艳红这样重复地对她说这句话,分明觉得艳红的用意。
这群表姐妹都还小的时候,暑假总有一次在银德家会面,偶尔也小住一阵子。细晴就是在巍巍、艳红、艳青、艳琳、艳芬这群表亲中深深了解了“外来妹”是怎么回事。细晴对这帮表亲异样的感觉,许是少不了那些日子的熏养。
都说爱猫之人一定是很顾家爱家的。然而,细晴对所有动物都没有好感,特别是猫,令她悚然。她又想起梦中的那只大得出奇的白猫,侧坐在路中,身下是一堆白色猫皮,它的身子依然是白色,透露了微微的肉红色。它呲笑着,猫脸狰狞,令人生畏。血红的唇被诡异的笑支撑着,看不见牙。人最爱做的是联想,它不需要很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而在梦里,那乱串的想象与联想却自由自在,威力无比,而看似没有脑力的介入。夜夜的噩梦,并不使细晴憎恶夜晚,很多时候她喜欢夜晚,喜欢梦境给她不一样的遭遇。
____小说人物的刻画非常细腻、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