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西风过(小说)
西沟里的风刮了多少年,谁也不清楚。人们都说,年年月月日日都在刮,没啥稀奇的。可是那两年不一样,他们说,那两年的风太特殊了,刮得人心慌……
一
“铁柱,你爹刚又摔了跟头,你没事儿的时候看着点儿吧!”
“嗯,我知道。”铁柱跟在刘成身后。路过小卖部时,二翠头站在门口蔫蔫的跟刘成打了个招呼,又低着头进屋了,压根就没瞅铁柱。二翠头不搭理他,铁柱早就习惯了,可他就是觉着挺奇怪的,按理说原先那么厉害的主儿如今这么老实了,甚至还有点儿委委屈屈的样儿,他应该高兴才对,可他非但没高兴起来,心里反而还挺不是滋味儿。刘成说:“二翠头也不容易,前几天人家给她保媒,她说啥都没同意,照我说她还等着你爹呢。”
铁柱说:“我妈比她还不容易。”
“也是,都不容易。过去,你爹在咱沟里那也是响当当一个人物,可如今这个样子……唉!”
“我爹这样挺好,省得人家还不死心,惦记他。”
铁柱说这话时,俩人已经走进当院了。屋里传出‘咕咚’一声响,刘成几步跑进屋,铁柱也跟进屋,李忠头朝下趴在屋地上,刚才那声响就是他摔下来弄的。俩人一块儿连拉带拽地把李忠弄到炕上。李忠耷拉着脑袋说没事,就是腿没劲儿。说得铁柱眼圈发红。他想还是让爹好过来吧,就是再跟那个女人过了也比现在这个样儿强啊。这么一想他又害怕了,他不知道他妈是咋儿想的,他妈能愿意吗?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真想让日子倒回去,即使打一辈子光棍又能咋儿样呢?对,倒回去。可任他再咋儿不情愿,时光也只肯回到三年前,就在那儿转悠着,转悠着,不动了……
那天,大日头就在头顶上。
二踢脚从沟底蹿上来,炸开了,‘轰’的一声把日头炸得粉碎。随着一阵儿噼噼啪啪鞭响,细碎的日头光就晃悠起来。晃得苞米苗打蔫儿,黄土地像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上堆起的一溜溜褶子,晃得铁柱眼花缭乱,眼睛就不听使唤地瞅向沟底。正好瞧见花花绿绿的三马车停在刘成家大门口,一大群人从三马车上跳下来,当么间一团“火红”挪进了屋,看不见了。要不是望弟儿在前头,他真想冲下坡去看看新媳妇儿啥模样,管这腿瘸不瘸呢。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抬头朝前看了看,望弟儿就跟啥也没听着一样,跟个男人似的,头上戴顶草帽,脖子上搭条毛巾,猫腰在苞米地里劲嗒嗒地拉着锄板子。精细的胳膊在太阳地里黑得发亮,跟手里攥着的锄杠子分不出界限来。快后晌了,晒了一天的庄稼地热烘烘的烤脸。锄头往后拉一下,就掀起一片响干的尘土。几天没下雨了,地里冒烟,苞米叶子蔫啦吧唧的,一点儿要长的欲望也没有。铁柱突然就来了气,这么热闹咋儿就跟没事人儿一样呢?他刚想喊声‘妈’,就听望弟儿叹了口气道:“唉,下场透雨多好!”
“哼,你说下就下?你又不是老天爷。”铁柱气囔囔地接过望弟儿的话头。
望弟儿回身看看铁柱,这一看也来了气。大小伙子一点儿精气神儿也没有,跟苞米叶子一样蔫吧。腰也不往下弯,扶着锄杆在地面上出溜着,只活动一层薄薄的土皮儿,这地耪的还有啥用!
“铁柱,你要懒得干就别干了,剩这几根垄我自个儿来。”
‘咣啷’一声,铁柱把锄杠往地头一甩,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把那条瘸腿撇出去大老远,好像那是山上地里或者别处的一个物件,反正就不是他铁柱的。铁柱顺手拽过来一根小毛草,一边在手里摆弄着玩,一边顺着坡往下瞅。大西沟里十几户人家,这会子,都静悄悄的,热闹跑刘成一家去了,一沟里的小伙子都被请去劳忙(要不是腿瘸,铁柱当然也会去。)他一想到他爹也在那儿忙活着,越发没好气起来。
“你说我爹是给自个儿过日子呢还是给旁人过呢?这家伙的,打从早上起,炮仗一响就不见人影了,人家喜事都快办完了,他还不回家。大张罗可真能张罗。”(铁柱爹李忠在西沟人送外号‘大张罗’。西沟哪家有个红白事,都请李忠当知宾;谁家两口子吵架或是媳妇骂了婆婆,也都得李忠到场才能消停。)
“你咋儿说你爹呢?‘大张罗’也是你叫的?”
坡上除了锄板子碰地的声音,再也没别的响动了。铁柱脑袋都快扎裤裆里了,心里难受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望弟儿叹了口气,她知道儿子在想啥。刘成儿子才21,媳妇娶到家了。铁柱23了,媳妇的事一点儿眉目都没有。这不光是在大西沟里,就是在沟外,在方圆几十里地也找不出几个来了。眼瞅着前年盖起来的簇新大瓦房一天天陈旧下去,望弟儿的心也一天比一天闷得紧。这半年来,铁柱的脾气就像山上的草,疯长。在爹面前不敢吱声,在望弟儿跟前啥都敢说。说也就说了,望弟儿听着就是了,她可不敢说啥重话,生怕哪句话说不对劲了,让儿子难受,她更怕儿子想不开,做出点傻事来那还了得?瘸腿也是个儿,要是没有儿,这日子过着还有啥劲!可是,她有啥法儿呢?这又不是种萝卜收白菜的事儿。找媳妇,哪那么容易呀!
铁柱一直坐到望弟儿把地耪完,娘俩一前一后下了坡。坡陡,铁柱跛得厉害,肩膀一高一低的样子让望弟儿心酸,眼圈一红,滚下几滴泪来。进了院子,放下锄头,望弟儿伸手捋一把铁柱额前的头发,铁柱脸一偏,跛进屋里去了。
望弟儿喂完猪,圏好鸡,就把带粥盆端上了炕。(晌午吃完秫米粥,连盆放进锅里,扣上锅盖,晚上吃时还是温乎的。西沟里一到夏天家家都这样干,她们管这叫‘带粥’。)坐桌子边上,望弟儿就说,“铁柱你放心,你爹指定想着你这事儿呢。”望弟儿也就是嘴上这么说说,心里实在没底,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李忠轻而易举就给铁柱赚回来个媳妇儿。
二
这天下晌,看着刘成一家欢天喜地的样子,李忠心里总觉着不是个滋味,连饭都没吃就往家里溜达。谁成想,屁股在炕沿上还没搁稳当,刘成就在当院喊上了:
“大哥,快点儿哎,出事了!”
李忠走出来,见刘成跟狗似的蹲在地上捯气儿,气得直撇嘴,“火上房了?看你,啥事急成这样?娶个儿媳妇折腾得跟个孙子似的,怂包。”
刘成起身拽着李忠的胳膊就往外走,伸脖子喘两口粗气说道:“哎呀,大哥,先把今天过去再说吧。”
“我刚回来,不挺好嘛?新亲(媳妇娘家人)也都快吃完了。吃完饭送走不就得啦?”
“走着跟你说吧。”
到刘成家大门口,李忠总算弄明白了。是亲家公喝高了,刘成儿子也喝多了。酒一多话就没把门儿的,再加上丈人丈母娘刁难东刁难西的早让刘成儿子憋一肚子气呢,借着酒劲呛了老丈人几句,老丈人不干了,掀翻了桌子还跳着脚在地上骂。李忠是看着没啥事了才回家的,哪成想临了还是让人家撮哄一回,心里也憋着一股子劲。跨进门槛子脸就耷拉下来了,也不管人家在那骂啥,冲着人家就是一嗓子:有完没完?屋里刷一下静下来,大黑狗在地上啃骨头的声音倒十分响亮。那亲家公剩下的半句话被噎了回去。李忠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吩咐人把地上乱七八糟打碎的碗碟拾掇起来。又跟新媳妇说:“侄儿媳妇,今天可是你大喜日子,这辈子不就这一回吗?咱欢欢喜喜把事儿办完,把亲戚朋友送走,多好!你们小两口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说谁家办喜事愿意摊上这……”没等李忠说完,新媳妇挂不住了,哭着喊她爹。娘家一干人本想拉着新媳妇回去,吓唬吓唬刘成家,这一看不对头了,转脸开始劝。李忠不紧不慢地又对媳妇爹说道:“亲家公,今天我是知宾,刘成是我兄弟,我也得叫您一声亲家公。聘闺女是喜事,常言说一个姑爷半个儿,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小辈儿有啥礼不周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多包涵,咱别让孩子犯难。您要觉着我这话在理儿,您就让姑爷给您陪个不是,一会儿顺顺当当回去,咋样?”李忠早看出他是一半醉一半装,这么一说他肯定不敢再闹腾。果然,李忠让姑爷子给他说几句软话,他也就靠在炕头墙上假装眯着了。
婚事总算办下来了。刘成擦掉一脑门子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趴李忠耳朵根儿说了句:大哥,我就知道你准行。等送走新亲,俩人蹁腿坐在东屋炕上喝起来。刘成心里满是感激,酒喝到劲头上,一拍胸脯子说道,“大哥,咱这沟里我就佩服你,我敢打赌,没你办不成的事儿。今个儿你帮了我这么大忙,你有啥忙要兄弟帮的你就说话,别看兄弟废物,可也不白给。”
李忠放下酒盅子叹着气说,“大兄弟,有你这话大哥就知足了。大哥眼下这难事怕是你也帮不了。不过,跟你说说也中,要是有合适的人选,你也给帮着物色物色。就是……”
“大哥说的是铁柱媳妇儿的事吧?”
“是,就这事儿愁人啊。”
刘成低头一琢磨,再抬头时就严肃了。他说,“大哥,我看铁柱也就是腿瘸,心眼儿一点儿也不少,我看就把大丫头给他吧。”
李忠乐得差点儿没从炕上掉下去,心想着不是天上掉馅饼吧?不过,他嘴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摆着手说:“兄弟,你这情哥心领了,哥可不能叫你为难,儿女的事哪能你一个人说了算?”他这句话其实是想将刘成一军,好让刘成把话说死。刘成本就喝多了,听李忠这么说,啪一下撂下酒盅,“你要是信不过兄弟,就是瞧不起我刘成。兄弟就是再怂也当得起丫头的家。”李忠见势赶紧接过话头,“看你说的,哥哪能信不过兄弟?你要真能把大丫头给铁柱,我们老李家算是烧高香了,求之不得呀!”
从刘成家出来,李忠乐得屁颠屁颠的。这条沟李忠走了四十多年,从没觉出有啥好来。前后两座大山夹出这条地势低洼的西沟,十几户人家背靠后山面向前山,在山脚下住了不知多少年。夏天一下雨汪一沟水,只能过一辆三马车的小道上全是烂泥;冬天雪一化冻成冰,一走一出溜,摔得人尾(yǐ)巴根儿疼。十几年前,李忠把房子盖到了半山腰上,本想着能好点儿,可却让他家成了这沟里最难受的一户。大门口一溜倔坡,不管下雨还是下雪,都出出溜溜,实在不好走。一想到这些就叫人头疼。可今儿个李忠一点儿也不头疼,他的脑袋清醒着呢,他比谁都明白,这条沟里,好小伙子娶媳妇都难,别说像他那样的瘸腿儿子,可这么难的事儿放到他李忠身上几句话就撂了。他不由得昂起了头,这一仰头刚好看见自家的房子,虽然破旧了,可却高高在上。李忠嘴一咧,像一头骄傲的驴,对着巴掌大一块天哼起了曲儿……
三
李忠哼哼唧唧进了家门,望弟儿和铁柱还在炕上喝粥,屋里弥漫一股大葱沾酱的味道。
“黑灯瞎火的咋不点灯?也不怕吃鼻子里去。”李忠说着话拉亮了电灯,坐在炕沿上。‘啪’一巴掌拍在铁柱后背上,“精神点儿,挺直喽,年轻轻的咋儿跟老爷子似的?”
铁柱一惊,手里的粥碗差点儿就掉下来。
“往后进出沟精神点儿啊,过几天就跟大丫头定亲了,你别给老子丢脸。咱就腿有毛病,别处可不差。”
‘咣’,铁柱这回真没拿住,粥碗直接扣桌子上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李忠呵呵乐起来。
望弟儿愣眉愣眼地看着李忠:“你说啥呢?真的假的呀?大丫头能看上咱?眼睛都往天上瞅。”
“哼,要不是咱有缺,还不要她呢。往天上瞅咋儿了,她还能蹦天上去?”
李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娘俩一说,屋里顿时有了喜气。铁柱咧着嘴,脸有点儿烧。
望弟儿说,“你成天给外人劳忙,今儿个总算给自家干了件正事儿。”
“外人毕竟是外人,哪儿能跟自个儿的老婆孩子比?”
“这下好了,啥也不愁了。”望弟儿把粥喝得秃噜秃噜响,喝完一抹嘴,下炕收拾去了。铁柱把撒了的粥拾掇干净,也回西屋了,临走前看着他爹,傻乎乎地乐了乐。
定亲的日子择在沟外大集的第二天。
大集早上,铁柱开着三马车,李忠坐在他旁边,爷俩去买肉买菜,准备招待亲戚。在集上,李忠逢人便说儿子要定亲买肉来了,说完还不住地哈哈大笑,铁柱跟在身后也咧着嘴笑。俩人转到肉摊儿前,看好后丘一块肉,讲好了价钱,卖肉的磨磨刀就要下手了,却听老远一声大喊:“住手!”把卖肉的吓一跳,也把李忠吓一哆嗦。他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刘成,心就提溜起来了。刘成风风火火跑到跟前,跟卖肉的说不买了,不买了。伸手递给李忠破破烂烂一张纸,李忠哆嗦着看了一眼就骂开了:“你妈的,干的这叫啥事!”
“大哥,实在对不住啊,都怨我,没看住,叫她跑了。”
“不愿意早说呀!我还到处报信呢,大张旗鼓地要办定亲席。丢不丢人啊!”
“大丫头是不乐意,是我强压着的。我想等定完亲她也就老实了,哪知道她还坐车跑了呢。都怪我,里外不是人。大哥你要是不解气就骂我一顿。”
“操!骂你顶个屁用。”
铁柱扔下车扭头就走,也不顾李忠在后边喊,疯了一样往回兜。他走得太快了,肩膀晃得更厉害了。到一处庄稼地旁,铁柱找了块儿石头坐下来,伸手摸摸自个儿的瘸腿,眼圈一红,差点儿就掉泪。他攥紧拳头,使劲朝腿上砸,砸得越狠他越解恨。
“铁柱,干啥呢?”王先生离老远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