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春天，中国大地的上空弥漫着一望无际的黄色尘埃。四面青山把矿区围成了一个小小的纸盒，大街小巷几乎所有的墙壁都贴满了黄的红的标语。高音喇叭里“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春雷一声震天响。煤矿路北一座九排63号的屋子里“哇”的一声巨响——“是流”诞生了！父亲说，那哭声响彻云霄惊天动地杀气腾腾，邻里听到这哭声，个个毛发直立浑身颤抖纷纷跪地祈祷，一阵哭声过后附近村里所有的玉米自动脱落，哔哔啵啵全部变作了爆米花。又说，那哭声过后汾河水暴涨，一群鲤鱼流泪不止纷纷飞溅在岸上在乱石堆里扭起了秧歌……
　　 而据母亲讲，生我之前她昏睡不止，迷迷糊糊中天空飘过来何仙子，提着一个花篮，花篮里坐着一个小孩儿。母亲说蓝蓝里的小孩儿扎着两个犄角，一边扎着红头绳一边扎着绿头绳笑眯眯的样子对着母亲笑。屋子里一对红箱子的中间成列着桃子和苹果，点着香，烟雾缭绕。
　　 母亲说，她在大病中生了我。父亲四处求医问药烧香磕头，最终寻到了百里之内有名的神婆婆。神婆婆要我母亲顶起来。我问：什么叫顶起来？母亲纳鞋底默不作声好一会，细细的麻绳缠在手腕上用力抻了两下，锥子在发间一抹说，就是供神神！把神贡起来，每逢时头八节的都要做“贡献”！
　　 我的记忆里，每逢时节，母亲均要点香磕头。家里吃饺子吃油糕、每年第一次吃西瓜或其它水果，谁也不得先吃。用洗的干干净净擦了再擦的小碟子盛三两个，端端地摆放在那对红箱子中间毛主席瓷像的面前，抬手在额前轻叩首三下，嘴里念念有词。说些什么，我们兄弟姊妹不得而知。
　　 做老实人说老实话，这是母亲一生奉行的准则也是常常挂在她嘴边的话。我也要说老实话。对母亲“顶神”的举动，我是持反对意见的，也曾与她进行过所谓的斗争。斗争的方式多是用运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或是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等自然科学成就进行攻击与批驳，试图拉她到无神论的河流当中来。但是我所作的努力无一不被她不予理睬的态度回绝，我甚至用了讥讽与嘲笑，我认为她无知和腐朽，因此很瞧不起她。但是，对于我的反对和批判，母亲保持了沉默，从来不为自己声辩。
　　 母亲“顶神做贡献”一年当中最为隆重的两次是在中秋与大年夜。
　　 每逢中秋，母亲很忙，但不慌乱。先是筹划。做什么，怎么做；做多少；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一夜筹划，心中有数。精打细算，次日采买。一切就绪，然后把我们支出去。随便你去哪里，她不管不问，独自在厨房里劳作起来。土豆要去皮，切成瓣，煮熟了与粉条一起染为红色，排放在碗里。绿叶蔬菜，瓜果梨桃，花样面点，红色蜡烛，一应俱全。桌子中间是月饼“大团圆”，“团圆”的后面有镜子。她做的很认真，每一道工序都有讲究，整整一个下午忙的不亦乐乎，任何人不能插手帮忙。
　　 深夜，我们熟睡后，母亲再起床，悄悄进入厨房，将“贡献”一一请回正屋，轻放在红木箱中央，然后返回厨房，再次净手，再返回屋子，看看时钟。午夜正点，行叩拜大礼。若时刻未到，便静静地坐在沙发里耐心等候。
　　 每年中秋节后，母亲都要在床上躺几天。
　　 中秋过去，眨眼又到年关。母亲要在腊月二十之前将我们的新衣服全部赶制完毕。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由母亲组织指挥，全家上阵，打扫卫生。粉刷墙壁，油刷炕围，掏火洞，抖烟筒，倒垃圾，拆洗被褥。直至除夕夜，母亲便进入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刻。除了要准备丰盛的年饭，就是要制作像样的“贡献”。母亲对她心中的“神”顶礼膜拜，依旧那样的虔诚那样地认真，几十年未曾有过丝毫的马虎。与中秋节不同的的地方便是团圆月饼换作年糕与水饺，之外的制作工序、膜拜程序和虔诚的心态，一丝不变。
　　
　　 20岁那年中秋，我回家探望她。家乡遇知己喝多了酒，很晚才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已经做完了她的“贡献”准备休息时我敲响了房门。母亲是挪着步子为我打开房门的。我问到：你这是咋了，脚疼还是腿疼？不能做便不做，这是何苦呢！何苦呢？！她把我让进屋子来。和往常一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一遍一遍地询问“吃过饭没有？咋的又喝酒？是不是头晕？是否工作不顺利？要不要就去为我做饭等等等等。我说车轱辘话太烦人，再这样，我连夜回去单位，不回来看你了，她才打住并且转了话题，深夜拉起来家常。
　　 母亲说我出生那天，一声没哭。生了我，她便大病。她在病中，一滴奶水也没有，说我没吃过她的奶水，一口也没有。为此一直自责且内疚着。母亲说着便又流泪，我木木地看着她撩起衣襟擦拭眼角。
　　 被母亲擦得雪亮的红箱子上，毛泽东瓷像端端地摆放在中间，一本厚厚的毛泽东选集浓缩本，书籍的一角被染成红色，我目不转睛看着瓷像和书籍，脑海里“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呐喊声一波一波地涌来，一幅幅大字报雪片一般空中飘来飘去，幻觉中毛主席与我握手的镜头忽闪忽现。
　　 许是喝多了酒，昏沉沉半卧在沙发里，闷闷的问母亲：都说生我时我哭的很凶，玉米还落了地变成爆米花花，鲤鱼会跳秧歌吗？良久，母亲说，再过二十年，你便全明白的。
　　 以后的二十年里，我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白日里与人鬼打交道，几年下来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总也认为自己白天说的都是假话，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对着自己说几句真话，搞不懂究竟是白天好还是晚上好了，并且一直在为晚上不睡觉寻找各种理由。我常常在想自己出生的时候究竟哭了没有？村里的玉米果真变成了爆米花？河边的鲤鱼还在乱石间扭秧歌吗？
　　 那几年我在省城打拼，又是中秋回家，同样是很晚了才敲响母亲的房门。几乎与放录音一般，母亲一样一样一样地重复着她的车轱辘问话，我以同样的方式说你再这样我便连夜回省城来威胁她，母亲转了话题。说着又转回到了生我的事中。母亲说她在大病中生了我，刚出生的我骨瘦如柴。医生压低声音对母亲讲，你趁早“坐死”了，这孩子活不成。要遭罪的。母亲说着就哽咽了，她说我的样子让她不忍心多看一眼。我惊异的目光投在她落泪的眼角......我问什么叫“坐死”？母亲默默的好一会儿才说，就是把你塞进尿盆里，一起扔了......
　　 夜很静，耳边只有钟表的滴答声。
　　 母亲说我没有哭是因为我瘦弱得没有力气哭，又说那是我生来就能体谅她，体谅她在大病中……又说我的命就是她的命。母亲说她不想着我可以成龙变虎，千百次的祷告旨在祈求神灵保佑她的儿女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听着母亲的述说，我泣不成声。仿佛有无数条沾了水的皮鞭在抽打着我的灵魂，我不曾高喊过母爱的伟大。梦中下得十八层地狱，内心深处幽灵般呐喊：母亲，你为什么不“坐死”我？
　　 从母亲的述说中，我听出了父母给予我的良好愿望和美好祝福，体会到了我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受的迫害和为了维持生计所经历的种种艰辛。仿佛又一次看到了父亲挑着爆米花锅，行走在乡间土路上的身影。爆米花“嘭”的一声巨响中，我再次看到父亲在阵地上，投掷手榴弹的身形。爆炸声、喊杀声混杂在一起……我确信母亲的话是真实的，同时也坚信父亲关于我出生时有过惊天动地的哭声。品尝着爆米花的香脆与甘甜，我变作一条扭秧歌的小鲤鱼，在父母的坟冢前扭动起欢快的舞姿。
　　 四十多年乃至一生记忆的长廊里，母亲留给我的映像便是一直在厨房里制作她的“贡献”，她磕头祷告的身形化作一具石雕，端端正正牢牢地墩放在我的心房，嗡嗡叨叨的念词我未曾听清白的祈祷声已然化作了庙宇里永不消逝的钟声，一声声沉淀下来，随着烟雾揉进了山间的溪水中，一股股回流到我干涸的心田。
　　 是流2014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