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林是省城师范大学数学专业的毕业生，毕业时正赶上边城最后一批直接分工。他被分配在边城中学教高一数学。
　　 胡林爸是北方人，早年因为兄弟姊妹多，家里豆腐块大的土地没几块，日子过得很艰苦。父母过世不久，他就跟人来边城讨生活。他热爱土地，他说有地就有粮，有粮就饿不着。他看上胡林妈，首先是看上了她家市郊的那些田地。入赘胡家做女婿后，他伺候土地的本领还真不赖，整天在地里刨来刨去，硬是刨出一家七口衣食无忧的日子。
　　
　　 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赶上边城市区扩建新规划，市区方圆60公里都纳入了规划范围，一个大型的农贸市场定位在胡林家门口，附近农民的土地在征用之列。随着农贸市场的新建，一条新大街也应运而生。农民手里有了国家补给的钱，都纷纷盖起了楼房，楼下铺面，楼上住房，商住一起。胡林爸请人把家里的房子改一改，就出来几间铺面；而且，他家房屋左侧和屋后还有几块菜地，每块都有好几分。一些农民没多少土地可伺候，就干脆做起了小生意，农商结合，日子比先前种庄稼好过了许多。胡林家的土地也被征了一些，可他家人多土地多，大头的土地还在，胡林爸仍在地里刨庄稼。眼看边城土地一天天看涨，一些土地开发商一拨拨来转悠，有的农户乘机出手。很快，一块面积3分大小的土地，卖到了四五千块钱。邻居卖地，大把大把的钞票进着，胡林爸却无动于衷。有人问他怎么不卖地，他说，“我卖它作甚，不卖，一家人也能吃跑穿暖。”
　　 其实，胡林爸的心思不在钱上，他只想让自家的几个娃好好念书，长大了能吃公家饭。所以，他常常对三个娃说，“娃啊，你们要好好念书啊！”胡林有一个哥一个姐，他是老三，也是老小，也最聪明，脾气也最犟。他爸疼他比哥姐多，对他的希望也比哥姐大。哥姐学习成绩不好，他爸非骂即打，所以，哥姐初中毕业就开店的开店，摆摊的摆摊，自谋出路去了。他爸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胡林是个淘气的孩子，不好好念书，小学时候除了数学，别的科目都不及格。每次他拿着不及格的成绩单回家，他爸都很生气。小学升初中的考试，语文还是不及格，他爸抡起巴掌要打他，但最后巴掌却打在了旁边的饭桌上，他怕犟脾气的胡林挨了打，就不再念书了。为了让他把小学的基础打牢些，胡林妈拎着一篮一篮自家的土鸡蛋往王校长家跑，王校长批一个病假条，休学几天，又回来打基础。人家小学读六年，他读了八年。读初中那会儿，他还是淘气，上课一条虫，下课一条龙。上课没力气，打瞌睡，课后像奔马一样追逐打闹，除了数学，其他科目还是不及格。中考前一个月，学校组织召开毕业生思想动员会。文校长在会上慷慨陈词，她鼓励优等生要树立远大目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鼓励中等生要树立信心，加大马力，奋起直追；对胡林等一百多个成绩不好，升学没希望的后进生好言相劝，劝其早日回家，要么帮父母干农活，要么去学一门生存的本领，总之在学校已经没有意义了，学校也不要他们待下去了，并提前给他们发了初中毕业证。胡林看着紫色的初中毕业证，怔住了。“难道我的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不，不能，我还没有好好地读过几天书呢！”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哭着跑到地里找他爸。胡林爸慌了，赶忙跑到学校找文校长说情。
　　 文校长见胡林爸来，很是客气，马上请他坐下，还泡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他。胡林爸见文校长这么客气，心里松了一口气。文校长还没等胡林爸开口，就先说了话，“胡林爸啊，我是为你们考虑呀！以胡林现在的成绩，是绝对考不上高中的。还不如趁早回家学个手艺，开个店什么的。”“文校长，求求你，娃他还想读书呢！让他读完，好歹让他考考试试！我一门心思的希望他能吃公家饭呢！”胡林爸怎么想就怎么说，一点转弯抹角都没有。“算了，别说了，求也没用。这是学校的规定，凡是没希望考高中的，一律劝其回家，不回也得回。”文校长斩钉截铁，不容商量。“文校长，胡林他……”胡林爸见文校长语气坚决，不留商量的余地，心里急得不行，咽下了进一步求情的话。
　　 胡林爸绝望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悲苦。文校长看着胡林爸悲苦的样子，心里升起一丝怜悯，但很快，这丝怜悯随着她水杯里升起的热气散到了空气里。然后，她只顾低头看桌上的报纸，又好像是在沉思，便不再理会胡林爸。胡林爸站起来，悻悻地准备离开。文校长见他要走，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慢走。从胡林爸的座位距房间门口不过几米，可他觉得好长好长，他走了漫长的一季。当他迈出最后一步时被文校长叫住了：“胡林爸，你等等！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说。”胡林爸重回到座位上。文校长站起来，提着桌子上的水壶，向胡林爸走来。胡林爸只顾着着急，已经忘了口渴了。他见文校长来加水，赶忙喝了几大口。“哪能让您跟俺加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胡林爸想接过水壶自己加水。“没关系，你是客，应该我来加。”文校长笑着说。“谢谢你，文校长。我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啥大道理，可我想让我娃多读些书。”胡林爸继续求情，“求您开个恩，让我娃考考试试。人家都说文校长是个大好人，好说话！”胡林爸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竟然给文校长戴起了高帽子，虽然话语有几分颤抖，但确实十分的真诚。“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这人最可怜学生家长。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再研究研究。”人都喜欢戴高帽子，文校长听到胡林爸说她好人，心里很是欢喜，这句“文校长是个大好人，好说话”，比她手下那些洋洋洒洒的刻意奉承要朴实自然十倍百倍。她决定给胡林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她不会白给。“我听说你家住在新大街，有铺面有住房，不错的嘛。你家旁边那几块菜地，都是上好的宅基地啊！”胡林爸不知文校长这话的意思，只是“嗯嗯”地应着。“你帮着我打听一下，有没有哪家卖地。城市发展了，家盖在街上好啊！”胡林爸就是再憨厚老实，这时也听懂了文校长话里的意思，他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连声说：“好，好，我帮你打听！”胡林爸满口答应完，就起身告辞了。虽说文校长给了他一线希望，可他心疼那些土地啊！他悻悻地回到家，又悻悻地走到市场，把在街上摆摊的老婆叫回来，关起房门，两口子坐在屋子里商量。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直到把一支烟抽完，才开了口，“要地，还是要娃考高中？”胡林妈回答：“地是你的爹，田也你的娘，娃是你的命，叫我咱说？”“是啊，哪一块，我都舍不得啊！”胡林爸想到文校长要的那块田，心里针刺地痛。又过了好久，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是一块多好的地啊，四四方方的，离家近，水好土厚地肥，种啥长啥。”胡林妈见老公舍不得割舍土地，就怯怯地建议：“要不，让娃回来，做点小生意，大娃不是做得很好的嘛。”“你懂个球，娃不读书，哪行！”胡林爸一听“叫娃回来”就鬼火怒，立刻否定了老婆的意见。胡林妈不再出声，她知道自己说了也不算。胡林爸又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直到半包烟抽完。“有什么比娃吃公家饭强呢？”胡林爸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赤裸的脚狠狠踩灭。他最后做出卖一块地给文校长的决定。说是卖，3分地只收了两千块钱。中考结果，胡林的分数离高中录取线还差一大截，他爸为他出了五千块钱的买读费。进高中的时候，胡林已经19岁了，人大了，也懂事多了，他觉得对不住他爸，所以学习非常刻苦，可由于文化基础差，学习起来总是事倍功半。无论他怎么学，都学不赢人家，两次高考都名落孙山。有人见胡林连考两年，还屡败屡战，决心不减，就点拨他。胡林回家跟他爸一说，他爸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抽闷烟。半包烟抽得差不多了，胡林爸做出一个比五年前更大的决定，把一块比卖给文校长还要好还要大的地，卖给李校长，那价钱大家就跟卖青白菜差不离。果然，第三次高考，胡林考出了好成绩，被省城师范大学数学专业本科班录取。进大学的时候，他已经24岁。大学期间，胡林在一位同学生日聚会上喝多了酒，和同学们谈论某省一起高考舞弊案，他失言说出考大学的时候，前后左右坐得都是尖子生，他视力好，集前后左右的智慧于一身，得了个高分。
　　
　　 三
　　
　　 这年八月，胡林以优异的专业成绩毕业了，被分到边城中学。边城中学是全市最大的一所中学，有三千多名学生，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校长是他高中时候的李校长，副校长是他初中时候的文校长。这里，有必要对两位校长进行一下特写。李校长（为方便记忆，下文中称他“李”），男，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与边城市委书记是义结金兰的弟兄。市委书记没有忘记他和李“苟富贵，勿相忘”的约定，李很快被破格任命为边城中学的校长。文校长（为方便记忆，下文中简称“文”），女，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与李的关系非同一般，情同一家，用文的话说，她与李比亲兄妹还亲。在李出任校长后，文便出任副校长。按说，两位校长与胡林是老熟人，大家知根知底，上下级关系应该好处。可是，随着边城经济的发展，城市规模的扩大，边城的土地价位飙升。李、文二人凭着多年当校长结下的人际关系，熟人多，信息灵，门路广，两人合伙，硬是左买一块地，右买一栋房，倒腾来倒腾去，赚了不少钱，现在已都是几百上千万的富户了。胡林家屋后还有两块宅基地，现在已经价值不菲，李、文二人垂涎已久，若能倒腾过来，转手就赚大钱。几次找胡林爸商量出让一事，可他总是找理由不出手，既不卖也不盖房，就这样一直搁着，把李、文二人心里馋得直痒痒。这回一见胡林分到他们学校，他俩心里暗暗的那个喜啊，就甭提了，对那两块地的占有欲一下上提到了极限，一个巧夺土地的如意算盘在他们心里拨得“啪啪”直响。
　　 李想：得对胡林这小子狠一点，不然，他老子不会放血！于是，李对胡林恶狠狠的，见到胡林，心里就气呼呼的嘀咕：我干吗要对你客气，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啊！一块三五万块钱的地换来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你便宜占大了。哼，要不是我！他后悔当初没有提出买两块地，“哼”完之后，径直走到负责考勤的老师身边，咬着牙齿，压低声音说：“给我严格打胡林的考勤！”文也在心里暗暗地想：得对胡林这小子来一点冷酸灵，不然，他老子不会开窍！于是，文对胡林冷冰冰的，见到胡林，心里就酸溜溜的捣腾：我干吗和你多说话，你一块四五千块的地就换来个中考机会，你赚大发了。要不是我，你会有今天？再不放聪明点，有你苦头吃！她也后悔，当年没有叫胡林爸多打听一块地。然后，她走到教研组长身边，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教研组在制定计划的时候，要考虑周全，要多给新教师机会，要帮助他们尽快成长起来！”于是，在胡林工作第一学年的年级教研工作计划中，上、下学期都有胡林两节公开课，他还被破格提名到课题研究小组搞课题研究。胡林呢，也在想：我干吗要跟你们套近乎，你们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啊，我这份工作是两块地换来的，按现在的价位，我家可是付出了一二十万的代价。要不是我们家，你们哪有现在这么宽敞舒适的家？呸，两个贪官！
　　
　　 四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第一学年过去了。一年里，胡林和其他同事一样，起早贪黑，埋头苦干，工作勤勤恳恳，但由于工作时间短，教学经验不足，课题组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使他没有更多的时间钻研业务，他的教学成绩不理想，位于全年级10个班级中倒数第三。可在他看来，自己才工作，没拿倒数第一已经不错了。所以，当学校的年末工作总结会结束后，他是吹着欢乐的口哨第一个回办公室的。
　　 他摆好笔记本，准备去厕所方便一下，不想他的一位好哥们儿陈涛告诉他说文找他。“找我？”胡林觉得有些奇怪，“刚在散会的时候，她怎么不说？”胡林虽然觉得文应该在散会的时候叫住他，免得他多走一个来回，可他还是很高兴地去了。他以为文还在会议室，就赶紧跑回会议室，却不见她。他又跑到楼上文的办公室，还是不见她。他以为她在李的办公室，可是也不在。他想：大概她上厕所方便了吧，不如自己先去方便一下。他上完厕所回来，还是不见文，他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不知是等是离。
　　 “这个胡林，还叫不动他了！”楼下传来文的声音。胡林立刻跑下楼，见到文，笑着说：“文副校长，你找我啊！”文狠狠地瞪了胡林一眼，眼睛差不多有小鸡蛋大，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就大步流星地往她办公室而去，一副不屑一顾，目空一切的样子，好像胡林不存在一样。胡林见她这种态度，真想不理会，干脆回自己的办公室写工作总结算了，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就跟着她去了办公室。还没等他找凳子坐好，李也进来了。文顾不得跟李打招呼，就冲胡林劈头盖脸地下起了暴风雨，不，是暴风雪。
　　 “胡林，你怎么搞的，半天不来，是不是我请不动你？”文又瞪着她那差不多有小鸡蛋大的眼睛。“陈涛一说，我已经来过了，你不在。”胡林低着头连忙解释。他有些害怕看文的脸，尤其怕她发火骂人的脸。胡林读初中的时候，一次因为他们班清洁区上有一摊不知是谁泼洒的稀豆粉，文硬说是胡林他们班没打扫干净，不但叫负责卫生的老师吊销了他们班的卫生红旗，还冲他们班主任大发雷霆。文当着胡林他们全班同学的面，拍着桌子，指着班主任的鼻子骂，班主任被当场骂哭了，全班同学都吓坏了。文发火的时候，不但嗓门比高音喇叭还大，而且满脸的粗毛孔都扩张起来，容得下一滴小雨，活像香港电影里的包租婆，一个十足的悍妇样。就是从那时起，胡林对文没了好感，甚至有些害怕和愤恨。不光是他，胡林他们全班同学都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