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买媳妇(小说)
1
狗蛋被警车带走了。
太阳离地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村里来了辆警车。俗话说,夜猫子进村没好事。老百姓害怕警车,把它比作不吉利的夜猫子。警车进村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正在街头路边拉闲呱的老头老太太们瞪大了昏花的老眼,看着警车突突地穿过了半条街后才悄悄地说:“不知道谁家又摊上了倒霉的事儿。”
警车开过去,吓得村子里鸡飞狗跳,小孩子们哇哇乱叫。警车像一个巨大的鼓风机,吹得街上尘土飞扬,一条黄色的雾带飘飘荡荡,好久才尘埃落定。
警车东拐西拐,钻进了一条镰把形的狭窄巷子,直接开到了位于村后的狗蛋家门口。从车里下来三男三女六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直奔堂屋,一把摁住了正在弯腰低头弄泥巴的狗蛋。狗蛋刚从田里回来,脱了鞋,正在试图磕掉鞋上的泥巴。狗蛋初始以为有人在给他开玩笑,他觉得这样的玩笑也太过分了。抬头一看是警察,吓得一下子脱了形,瘫坐在地上:“你、你、你们干、干什么?我、我、我又没、没犯法?”一个警察问道:“你是叫王富贵吗?”狗蛋这边刚一点头,还没有说出“是”字,另一个警察把早已准备好的手铐“咔嚓”一下就给他带在了手脖里。警察问他:“知道为什么抓你吗?”狗蛋摇了摇头。警察说:“我们接到信息,说你涉嫌拐卖人口,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吧!”三个男警察把缩成一团的狗蛋塞进了警车里。与此同时,三个女警察闯进卧室,把狗蛋的媳妇拽出来,四人飞快地跑向警车。
狗蛋娘正在厨房里做饭。忽然听见外面的吵闹声,看见一群警察在抓人,来不及熄灭锅底熊熊燃烧的炭火,连滚带爬地扑到院子里,抱住了最后一个女警察的腿。警车的发动机已经隆隆作响,正要开走。狗蛋娘抱住那个女警察的腿死死不放,这个女警察寸步难行。
听见吵闹声,左邻右舍闻讯赶来,把警车团团围住。这时,从车里出来一个头头模样的警察。他掏出警察执法证,打开,在围观的群众面前亮了亮,收了回去,说:“乡亲们,我们是县公安局银山派出所的警察,你们村王富贵涉嫌拐卖人口,我们要把他带到公安局派出所去询问,请乡亲们让开一条路。”围观的乡亲们可伶狗蛋半辈子好不容易买来个媳妇,不愿让警察带走,他们嘁嘁喳喳了一阵,谁也不肯挪动半步。
那个警察头头见劝动不了众多的乡亲,又径直走向那个被抱住腿的女警察,蹲下身子,对狗蛋娘说:“老大娘,您放开手吧,我们不会把您的儿子怎么样的,问问情况,明天就放他回来。”狗蛋娘趴在地上,浑身粘满了泥土,像刚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样,两条胳膊蛇一样紧紧缠住那女警察的腿,双手牢牢地拽住她的裤子。“您现在就把我儿子、儿媳妇放了,我才能松开手。”狗蛋娘仰起头,不信任地望着那个警察说。“这样就放了您的儿子,不符合程序,要您的儿子跟我们走一趟,好好配合我们的执法,走完程序,才能放人。”狗蛋娘见警察不放人,生怕一松手,儿子、媳妇就没了影儿,她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双手抱得更紧了,在田里干了一辈子农活,虽然已经年近古稀,但她有的是力气。
人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个狭窄的巷子围得水泄不通。白色的警车被围在最里层,从高处远远望去,像停泊在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夕阳的余晖洒在乡亲们古铜色沟壑纵横的愤怒的脸上,也洒在了警察们汗流浃背的焦急的脸上。归巢的小鸟在浓密的树丛里被惊吓得扑棱棱乱飞。一只公鸡带领一群母鸡排队似的站墙头上,咯嗒咯嗒地乱叫。狗狗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一刻也不消停。
事情已经僵持了一个时辰。天快擦黑的时候,那个警察头头好话说尽,大道理讲了一箩筐,该说的已经重复了好几遍,已经口干舌燥,围观的乡亲们还是像一根根的木桩子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派出所所长,有着几十年的办案经验,他想,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天黑下来,事情更难办。他掏出手机,请示了上级领导,然后,冷静地说:“乡亲们,请你们一定要明白事理,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谁要是再敢阻挡,我们将以妨碍公务执法予以拘留。”说完,掏出手枪,扣动扳机,对天空鸣放了三枪。
乡亲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坏了,人群立刻像退潮的海水般迅速地向后移动,闪开了一条路。趴在地上的狗蛋娘也楞了神,抬起头来,想听听看看是从哪里来的枪声,双手不自觉地松开了。那个女警察得救似的嗖地抽出了腿,三步并作两步,影子似的就钻进了车里。等那个鸣枪的派出所所长也进了车里,警车轰轰隆隆地已经发动起来了,并拉响了警笛。
听到刺耳的警笛鸣叫,狗蛋娘才回过神来。想到儿子、媳妇都在警车里,她一下子又猎豹一般扑向警车,但是警车已经开出了十几米远,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太婆,纵使有三头六臂十二条腿也不可能追上警车了。看到警察真的鸣枪警告,乡亲们谁也不敢带头拿着鸡蛋去碰石头。没有了人群阻挡,警车一加油门,左冲右突,一溜烟儿似的就开出了村里。一直一声不吭的狗蛋娘这才扯开嗓门大声哭喊道:“把俺的儿子留下——媳妇你不能走——”狗蛋娘在警车后面狂追,一头银发像钢丝一样在薄暮的风中乱舞。距离警车越来越远,直到没了踪影,狗蛋娘才一腚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2
这地方真穷!
九曲黄河在这里接连拐了两个弯儿,成了一个牛梭子形状,把这个叫杨庄的村子圈住了一半,使村子成为了一个河中半岛,远远望去,杨庄还像一条伸入河中添水的黄牛的舌头,村庄外围打了半圈儿围堰,活像舌头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黄色舌苔。滔滔黄河,日夜奔流,滚滚泥沙,大多淤积在下游。杨庄就是黄河下游东岸鲁豫两省交界的一个村庄。历史上的几次黄河决堤都是在这里开的口子。黄水退后,留下的就是厚厚的泥沙。一千余亩的土地,全都变成了连绵起伏的沙土岗,黄沙漫漫,寸草不生。遇到大风天,黄沙满天飞,家家户户的锅台上、炕头上,能扫下一簸箕沙土。守着黄土不能当饭吃,大多数家庭选择外出逃荒要饭。周围十里八村的闺女都不愿往这个村上嫁。长此以往,村里出现了“三多”:沙土多,穷人多,光棍多。
解放后,改朝换代,有了共产党的领导。为了彻底改变村里过去的旧面貌,村干部带领群众大搞“植树造林,防风固沙,翻天覆地,改造良田”运动。家家分到一块沙土地,村里的领导班子请来专家帮助规划论证,制定了村子脱贫致富的远景规划和近期目标。要脱贫,首要的问题就是要改造沙土岗。树是沙的天敌,要治沙首先要植树造林。村干部立说立行,他们集体统一订购树苗,分到各家各户,栽植密度、深度,都有统一的标准,横成排,竖成行。男女老少齐上阵,锅碗瓢盆都用上。家家户户到黄河岸边去担水、抬水、提水、端水。树苗栽植成功,白茫茫的沙土岗上渐渐有了莹莹绿意。不到十年,小树苗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光秃秃的沙土岗变成了茂密的大林场。靠近村子的一面种植了果树,果园里养殖了鸡鸭,低矮的果树下,种植的花生地瓜。每年春秋,花果飘香,引来周边村子人们羡慕的目光。杨庄成了远近闻名的改天换地、战天斗地的模范村,受到了县里的表彰。
外出逃荒的人家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一些老老少少的光棍似乎看到了“脱光”的希望,枯槁的心又燃起了欲望的小火苗,变得骚动不安起来,想方设法寻找媳妇,为自己为家庭传宗接代,接续香火。人贵有自知之明。每个光棍都能掂掂萝卜称称姜,条件好点的就找好的,条件差点的就找差的,实在不行,找个瞎子瘸子都能凑合过一辈子,混一家子人家。
逃荒回来后,狗蛋爹已经快五十岁了,被村里人列入了准“老光棍”的行列。但是,天无绝人之路,狗蛋爹却意外地在集市上“捡”回来一个媳妇。那年冬季,三九寒天格外冷,临近年关,狗蛋爹想去集市上买点过年的东西。刚刚出门,眼皮就蹦蹦的跳的厉害,是什么预兆?是福还是祸?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命之年,光棍一根,怕什么?还是去吧!走到了村东,有喜鹊在路边的树上喳喳鸣叫。狗蛋爹心里窃喜,“喜鹊叫,好事到”,或许有好事等着我呢。心里一高兴,就加快了步伐,步子也显得格外轻巧,七八里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到了。采买了一些年节用品,买了两个包子刚要吃,蓦然回首,看到背后的墙角蹲着一个冻得瑟瑟缩缩的半大闺女,穿得很单薄,头发刺挠着。狗蛋爹心想:自己外出逃荒这几年也没少得到过好心人的资助,不然,自己可能早就饿死在路上。心地善良的他拿着两个包子走过去,蹲下身问道:“孩子,你饿不?”“我饿,大叔。”狗蛋爹把刚出锅的打算自己吃的两个热呼呼的包子递给她,她也顾不上少女的羞赧,一阵狼吞虎咽,两个包子很快就吞下去了。狗蛋爹看她打着饱嗝,有点噎得慌,又给她买了一碗粥。经过交谈,狗蛋爹才知道她是一个外地逃荒女,父母早亡,家乡遭了旱灾,出来要饭,十六岁了。“闺女,你想去哪里呀?”见她吃饱喝足了,狗蛋爹问道。“去哪里都行,只要能吃上饭。”逃荒女满脸感激地答道。“俺家里白面馍馍,管你吃饱。”“大叔,要不我就跟你走吧?”“好吧!”
好事来临的时候,挡都挡不住。就这样,狗蛋爹没花一分一文,从集市上白“捡”回来一个大闺女。老人征得女孩儿同意,就给他们办了婚事。结婚后,狗蛋娘接连生了五个闺女。一直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狗蛋爹终于在快六十岁时盼来了狗蛋这个“带把儿”的。全家人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大摆筵席。这个地方的人都认为,娇贵的孩子取个孬名容易养活,男孩子往往取个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动物的名字,女孩子往往取个花花草草、红红绿绿的名字。当男孩女孩聚在一起玩耍,喊起名字来,就像来到了动物园和植物园。因此,狗蛋的爹娘就给这个娇贵的儿子取了个这么不雅的名字。
狗蛋与五个姐姐放在一起,一比较,真是天壤之别:五个闺女个个水灵灵的,长得像年画上的娃娃,偏偏狗蛋这棵指望他传宗接代的“独苗”从小就体弱多病,长得像躬腰虾米,吃奶吃到八九岁,都上小学了,放学回家,还要逮住娘干瘪的奶头嚼一阵子。于是,喜欢嚼舌根子的村人,背后就悄悄议论:有的说,狗蛋娘怕再生个闺女,不能给他们王家接续香火,就借种怀胎;有的说,狗蛋爹岁数大了,身体不好,种子瘪了,营养不良,才生出这么个病恹恹的歪瓜裂枣。
日子如黄河水一样匆匆流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似平静的河水表面,其实下面汹涌澎拜,隐藏着许多激流、险滩、漩涡。狗蛋十八岁那年,爹得了一场大病,撒手而去。家中失去了“顶梁柱”,遇事没有了“主心骨”,狗蛋娘跌入了痛苦的深渊。村里同龄的孩子,只要不上学的,大多数已经订了亲。狗蛋爹活着的时候,为人不错,有几个给狗蛋说媒的,只要一相看,女方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人家都嫌狗蛋身体不好,怕干不了重活,以后挑不起家庭重担。也确实是这样,狗蛋虽然已经成年,但还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面黄肌瘦,病怏怏的,像一棵温室里的豆芽菜,看面相,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孩儿敢嫁啊?
狗蛋混了个小学毕业证就回家了。三个姐姐已经相继出嫁。虽然年纪轻轻,村人街谈巷议,也把狗蛋打入了“准光棍”的黑名单,像狗蛋爹当年一样。狗蛋娘估摸着,凭狗蛋自己的本事和他们的家庭条件,狗蛋这辈子很难混上个媳妇。那年头,这地方时兴“换亲”,就是用自己家的闺女给儿子换个媳妇。走这条路的,一般都是儿子先天条件很差,是绝对的“困难户”,万般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不然的话,哪有狠心的爹娘会把好端端的闺女往火坑里推?这时候,狗蛋娘打起了两个未出阁的闺女的主意。想用一个闺女给儿子换个媳妇,也正好有个合适的“媒茬儿”——男方是个瘸子,爹娘想用闺女给瘸儿子换个媳妇。一天晚饭后,狗蛋娘先找四妮商量。四妮一听,嘴一撅,气呼呼地说:“反正我不换,谁愿意换谁换!”再找五妮商量,五妮一口回绝,“咣”地一声关上门,赌气睡觉去了。“反了,反了,都反了,您爹一死,我管不了你们了!”狗蛋娘气得靠着墙根哭了半夜。
两年内,四妮、五妮像小鸟一样相继出巢了。
闺女们个个都有自己的老主意,哪一个也不肯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自己可怜的同袍弟弟。
狗蛋娘的心里凉透了。
狗蛋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像陈年的更漏,一滴,又一滴......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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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狗蛋已经四十岁了,婚事还是一直没有着落。狗蛋娘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吃饭没味,睡觉不香,头发已经愁得全白了。
到了狗蛋这一辈,他家已经是四代单传。怎么能让孩子寻上个媳妇呢?狗蛋娘想媳妇想得入了迷。
清明节那天,狗蛋娘去给狗蛋爹上坟,烧纸,送冥钱,又在他的坟上大哭了半晌。儿子的婚事真的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晚饭后,村东的“光棍”小方来到他家。小方与狗蛋同姓同辈,比狗蛋大两岁。一进门,小方就笑嘻嘻地说“大婶子,我给你说个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