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前面有一个人影憧憧的车站。裹紧斗篷,擦去浑身的夜色,渴望水,渴望休息。
列车像一头黑色的巨蟒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灰尘、纸屑、树叶、塑料袋在空中曼舞、回旋,徐徐落下。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季,苍穹低垂灰暗,冰冷封锁了夜的皮,月亮蒙着它冷漠的脸庞注视着车站,车站后面是阴冷迷离的深林。
他走进售票厅,灯光迷幻,无数旅客排着长长的队。
我要去哪里?他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没有目的地,没有起点和结局。难道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吗?他茫然地走进队列,前面一个肥胖的老头抽着大烟斗,浓烈的烟味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太疲惫了。在车上得好好睡一睡,他想。
“年轻人,咳咳,你要去哪里?”老头回头咳嗽着问。
“我还不知道,你呢?”
“我嘛,当然是回家啦。每个人最后都要回去的。”老头吸了口烟,“在外面很多年了,我已经去过很多人没有到过的地方,遇过很多面孔……但是现在我只想回家,我想念很久以前待在家中,当下雪的时候,听着父亲讲着故事,我们围坐在暖烘烘的火炉前的那种场景,我还想母亲油煎的洋芋饼,我还想我当初的那个小姑娘,咳……”老头掏出一个小酒瓶喝了一口,还想说又猛烈咳了起来。
他被酒气和烟味刺激得往后退了半步。他不想说话,大家又恢复了静默。
忽然,排在前面的旅客们争吵起来,有一个彪形黑大汉出手将一个中年男子打倒,队伍一下混乱了起来。因为听售票员说今晚的票快售完了,于是乘客们为了抢票而大打出手。人潮向售票窗奔涌、摇摆,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怎么没有一个警察来维持秩序?”他夹在人群中无奈地问老头。
“这是一个混乱的车站。每天只有两趟列车,没有旅店,没有商场,没有警察,没有……”老头被挤倒了,眼看就要被踩踏,他急忙奋力推开人群,将老头拉起,冲出混乱的队伍,扶到墙边的一排邋遢的座位坐下。
“咳咳,年轻人,看你人还不赖!我已经大半截入土了,挤不动了。你年轻,要是急着赶路的话,去挤挤吧。”老头喘着气,被酒映红的脸刻满皱纹。
“我也不想去抢票了,明天走吧,反正我也很累了。”他疲惫坐着,仰望着昏黄的灯光,眼帘异常沉重。
他在一片金黄的田野上奔跑。
天空是那么蓝,他数着天边一匹匹奔跑的白云。他在小溪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一只只可爱的鸭子在河中嬉戏,清澈透底的河底躺着一块块闪闪发光的鹅卵石。
“你好,少年!”它们说。“你好!”
他心中充满了快乐。旷野像一把巨大的风琴,将风声鸟鸣演奏成动人的乐曲。他爬上一座小山丘,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小山丘下面是一大片金黄的向阳花,它们摇曳着身姿,迎着太阳快乐地生长。
“你好,少年!”向阳花向他打招呼。“你好!”
向阳花后面是童话中的风车、木屋,隐现在翠绿的树林中。更远的地方是一抹抹云山。他站在山丘上,感觉自己是一棵劲挺的树,不禁在风中挥舞着双手。
“理想——理想——”他高声呼唤。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舞动着翅膀的天使从空中轻轻飞来,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雪白的脸庞。“送给你,少年!”她从空中投下一只闪闪发光的金笔,金笔张开翅膀,轻轻飞到他的手心。
“你好,天使!这是什么?”他高兴地问她。
“这是诗神让我给你送来的金笔,你用这只笔就能实现你的梦想!”她停在空中,柔和地说着,她的笑容是那么旖旎动人。
“诗神?我不认识她啊——她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
“因为你的心中有一片纯净的田园!这是诗神赋予你的任务,你用这只金笔去开垦你梦想的世界吧。”
“哦,是这样啊!”他高兴极了,“太感谢诗神了!还有你,美丽的天使!”
她指着他面前那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对他说,“记住,朝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不要退缩,不要害怕风雨雷电和野兽、魔鬼,金笔会给你力量的!我走啦!”说着,她就飞走了。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诗神,还有你呢?”他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大声问。
“写吧,用这只金笔写吧,终有一天,它会告诉你如何见到诗神的秘密。”她回头说。
“那你呢?我们能不能做一个朋友啊?”
“能啊,我们还会见面的!”她掠过山峰隐入高空。
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醒醒啊,年轻人!时候不早了!”一只手在推他的胳膊。他睁开眼睛见身边的老头拿着酒瓶凑在他嘴边,醉醺醺地望着他。
他还有些迷糊,但酒味已提醒了他身在何处。
“我们快去排队吧,要不然今晚又走不了了!”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老头的酒,老头催促他说。
他们站起来,见外面天已大亮,售票口处已经排着很多形形色色的旅客,他们连忙排上去。他感到眩晕,问老头附近有没有卖吃的?老头告诉他,没有,只有列车上有。
“这是一个饥饿的地方,混乱,匆忙的地方。你只有买到票才能离开这里,不然你无法走过。没有路,除了列车能走。这里的时空都在反复回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这是一个停滞的车站。”老头又说。
“您怎么这么懂?您不也是刚来的吗?”
“嘿,年轻人,明告诉你吧,我来这里已经4年了,要不是我喜欢这种停滞感,我早就走了。”
“难道四年里你都没吃过饭?”
“刚开始的时候不适应啊,但后来就慢慢适应了——停滞的时间会让你忘了饥饿。”
“为什么您要停下来?”
“这里的时间对我不起作用。我害怕老去,害怕一下就回到故乡。待在这里可以在往事中反刍、重演,可以将那些逝去的美好的情景一次次还原,一次次陶醉,并且将我的衰竭停止。”
“停滞下来会好吗?我也很累了,但我停不了我的双脚,我只想走下去。”他对老头的话感到困惑。
“是,是,年轻就应该走远一点——但你知道的,最后都得走回来,回到故乡。”
“我已经三十了,还要走多远?我走过很多夜路,我只看见夜的火焰夜的巨牙夜的愤怒夜的死寂……”
“咳,路是每个人选择的,既然你选择了它就得将它走完。”老头说完又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大烟斗。
他们这样说着话,饥饿和劳累暂时被蒙蔽了。
傍晚临近,售票窗口已靠得很近了。老头突然回头对他说:“嘿,我决定走了!不然每次排近窗口的时候我总留下来——要是没遇到你这个小伙子,我这个老不死的可能还想待在这里一直老不死下去啊!咳咳!”
老头终于买到了票,走到后面去了。他凑近窗口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待在阴暗里的售票员问他到那里去时,他犹豫起来。“快点!后面还有很多人呢!”售票员催促他。他不加思索,就说:“只要向前的方向就行。”他买了票正要走,忽然一个文静、苗条、白皙、瓜子脸、扎着秀发的女孩背着几个行李包挤上来对他说:“您好,能否麻烦您帮我买一张票?我有很急的事,等不了,所以——实在麻烦您了!”他见这个女孩很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可以啊!你去哪里?”“我去A地!”“那我们一个方向嘛!”他笑着接过她的钱,她一连感谢,就背着旅包走到后面去了。他替她买了票,穿过焦躁的队伍,见那个女孩站在空处等着他。她忙迎上去,他将票递给了她,她一再感谢。老头坐在昨晚坐过的那个座位上望着他们笑了。
“过来坐啊,现在还早啊!”老头招呼他们过去。
他帮她提着一个包走了过来,三人坐在一起。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买票?没有朋友吗?”老头继续喝着那瓶似乎永远都喝不完的酒,问她。
“我的朋友半路走散了,我见这里有个车站就来了。”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两个面包和两瓶水递给他们,他们接下谢了。
“你也要去A地?”老头问她。
“准确说我是去A地和B地之间的一个地方,我要到那里转车,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和你们同行,我很高兴。”女孩很开朗,笑容充满随和。
他静静听着他们对话。
老头猛喝了一口酒,咂咂舌头说:“咳,看见你们两个,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们一样充满力量,总想走得更远,去一个没有人到过的地方,去奇遇一份迷幻的爱情,去完成一个狂热的梦想。我年轻的时候总想靠一个人能干出什么来——我当过水手,帮船商运货,横渡大海,在大风浪中有很多次差点丧命,幸好老天爷照顾我,只让我的右腿有点瘸。我走过活死人的城堡,那里没有感情,没有谈话,他们都僵枯地活着。我去过一个堆满无数落叶的城市,那里的房屋和人们的衣服都用树叶做成,男人和女人可以每天选择一个配偶,战争的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勇敢。我跟你们说,我还干过军火生意,在非洲的大草原上骑着鸵鸟飞翔,和酋长的女儿谈情,但是酋长反对我们相爱,所以在某个夜晚我们私奔了。咳咳,嘿嘿,第二天震惊了全部落,几百号人到处搜捕我们,我们骑着一匹马四处逃窜,后面是一大群黑压压的追兵啊,叫的叫,射箭的射箭,搅得整个草原不得安宁!后来我们冲进一大群野马中跟着它们狂奔,那些追兵被野马冲得东奔西散,哎呀,多刺激好玩啊——”
他们听得入神,忙问后来怎么样,老头吐了个烟圈,狡黠地笑了一下,说:“等我们要分别的时候再告诉你们结局吧,哈哈,咳咳咳……”
列车停在了站台前,许多乘客蜂拥走进一个深幽的通道。他帮她拿着行李,老头悠悠缓缓地走在后面,频频回看这个售票厅,似乎很怀念待在这里四年的时光。
突然,昨晚见到的那个出手打人的彪形大汉冲了过来,一把抢走了女孩的小包——小包里装着女孩的旅费——几个路人被冲倒在地。女孩还没回过神,他已拔腿去追那个黑大汉。两人在售票厅里展开角逐,黑大汉一脚踩滑,像堵墙似的倒在地上,他扑了上去压在黑大汉身上,黑大汉一手紧紧抓着包,一手用力挣扎,两个扭打成一团。这时,女孩和老头才赶来,帮着他将黑大汉四肢压住,好不费力才将包抢了回来,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了。老头挣扎着踢了那个黑大汉一脚,黑大汉有气无力地爬起来靠在墙边喘气,没有一个旅客停下来观望。
他们走到乘车检验口,见许多乘客排着队列等待检验。那里没有一个检验员,只有一扇黑色紧闭的大门。每一个乘客走到门前,大门上就浮出一个模糊的严肃的脸,查验的他们行李和车票,还要问些话,问完后才打开门,让乘客走进去,里面一片雪亮。
“那是这个车站的检验口,要好好回答问题,如果回答不上就不能走。”老头告诉他们两个。
不一会,轮到他们了。女孩排在前面,让那个模糊的脸查验完行李、车票后,那张脸又沙哑低沉地问:“告诉我,小姑娘,你要去那里?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要去A地后面的一个中转车站,到哪里后我再转车去远方。”
“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不想停留下来,这里不是我想要的地方。”
“你不害怕我吗?如果我不想让你走,你就得待在这个时间完全停止的该死的地方!”
“我不想停在静止的地方,因为我还年轻。”
“嘿嘿,小姑娘,你可以走了!”女孩停下来等着老头和他。
老头走了上前。模糊的脸盯了老头一会,才问:“告诉我,糟老头,你不是一直喜欢待在这里吗?怎么今天想走了?”
“咳,因为我遇到了他们两个。”老头指了指她和他,又说:“待在这里是可以躲避时间,但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只活在过去的回忆里,还有这里太乱,搅得我老人家不得安宁,所以,我想,咳咳,我想回家了。”
“死老头,少油腔滑调的!你想回家?告诉我,家就是你最好的归宿吗?老头!”
“可能回去并不是最好的归宿,但我觉得,我喜欢回家的路,我,咳咳,我喜欢这种回去的感觉,咳咳……”
“你不是已经经历过很多了吗?你怎么到现在还活在过去里?还看不透?”
“我是经历过很多了,活在过去难道不是一种活法?至少我还记得往事,至少我还记得我的历程。你知道酒的滋味吗?酒之所以好喝,那是因为它有回味。我只想每天都喝到它——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有什么看透看不透的?我就是一个酒鬼一个烟鬼,我怎么活别人都没有权力管我。在醉中我才能感到真实的人生,醒过来什么都没有。咳咳。”
“醉死你吧,老酒鬼,嘿嘿!你快点回去找口棺材躺在里面继续喝吧!”
轮到他了。
“告诉我,黑衣人!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直向前走,一直走。”他望了他的两个伙伴一眼,茫然地说。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敢向前走?老实回答!”黑门上的鬼脸阴沉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夜路上走,看不清山岭的模样,猫头鹰的羽毛,隆隆的河水,野狼的嘴脸,荒坟的颜色,磷火的双脚……”
“够了!够了!”鬼脸咆哮起来,沙哑中带着刺耳的尖脆,一行人都被吓到了。
“我还要说!”他忽然也大声说起来,“我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是那个梦,那个很久以前做过的,昨晚又做了一次的相同的梦告诉我——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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